蘇合香將最後一勺研磨至細若飛塵的“麝香臍”粉末傾入鎏金香鬥時,指尖仍殘留著穿越河東時留下的淺疤。那道疤痕在燭火下泛著淡粉色微光,與香鬥中逐漸升騰的暖白煙氣交織,倒像是將河東的風霜與長安的餘溫擰成了一縷可觸的香魂。
“合香居”的學徒們早已退至門外,唯有阿羅憾立在案側,胡商特有的深邃眼眸緊盯著香鬥中緩緩變化的香灰。百年沉香木的醇厚、嶺南龍腦的清冽、此刻新添的麝香的馥鬱,三種香氣在密閉的房間裡並非簡單疊加,而是像被無形的手揉撚成一束綿密的香線,順著雕花窗欞的縫隙蜿蜒遊走,最終竟在窗紙上暈出淡淡的琥珀色光斑——這是《香經》中記載的“香靈顯形”之兆,意味著“長安十二香”已真正集齊。
蘇合香放下銀勺,指腹輕輕拂過香鬥邊緣的纏枝蓮紋。這尊香鬥是唐玄宗特賜的珍品,鬥身鎏金曆經百年仍亮如新月,此刻卻被十二種香氣浸潤得泛出溫潤的啞光,仿佛連金屬都染上了盛唐的煙火氣。“阿羅憾,按《香經》所言,需在子時三刻於紫宸殿設香陣,借長安龍脈之氣引動玉佩。”她聲音微啞,連日來的奔波與製香讓她眼底覆著淡淡的青影,“隻是……龍脈之氣藏於皇城地下,尋常人無法感知,你確定我們能精準找到陣眼?”
阿羅憾從懷中取出一卷泛黃的羊皮地圖,展開時簌簌作響。地圖上用胡商特有的朱砂與墨線標注著長安的街巷與地下暗河,紫宸殿下方赫然畫著一條蜿蜒的紅線,線尾處用波斯文寫著“龍脊”二字。“這是我祖父當年隨波斯使者入長安時繪製的秘圖,”他指尖點在紫宸殿的位置,“祖父曾說,長安地下有三條龍脈,紫宸殿正壓在中脈龍脊之上,每逢子時三刻,殿內地磚會微微發熱,那便是龍脈之氣最盛之時。”
話音未落,窗外忽然傳來急促的馬蹄聲。蘇合香心頭一緊,阿羅憾已迅速將地圖卷起藏入袖中。門簾被掀開的瞬間,蕭策帶著一身寒氣踏入,玄色鎧甲上還沾著未化的夜露,他剛要開口,目光便落在香鬥中那縷與眾不同的煙氣上,喉結動了動:“成了?”
“嗯。”蘇合香迎上前,伸手替他拂去肩上的碎雪,指尖觸到鎧甲的冰涼時,忽然想起蕭策臨行前在馬嵬坡外說的話——“若你要走,我便守著長安等你;若你要留,我便護著你守長安。”此刻長安危在旦夕,她卻要開啟一場未知的時空之旅,這話便成了壓在心頭的秤砣,讓她既盼著通道開啟,又怕辜負眼前人的赤誠。
蕭策握住她微涼的手,掌心的薄繭摩挲著她指尖的疤痕,語氣卻比鎧甲更堅定:“陛下已同意子時在紫宸殿等候,禁軍已將殿外戒嚴,不會有人打擾。”他頓了頓,目光掃過案上的十二隻香盒——每隻盒子上都貼著用朱砂寫的香名,從“沉香”到“麝香”,一字一字皆是蘇合香在盛唐的印記,“隻是……你當真要帶陛下一起?《香經》中並未提及多人穿越的後果。”
蘇合香垂眸看著交握的雙手,蕭策的掌心總是暖的,像她初到盛唐時遇到的第一爐炭火。“陛下是盛唐之主,若能將他帶離戰亂,或許……”她話未說完便停住了,連自己都知道這不過是安慰。唐玄宗晚年沉溺享樂,即便到了未來,又怎能改變盛唐的結局?可方才在大明宮覲見時,老皇帝眼中的恐懼與期盼太過真切,他握著她的手,顫巍巍地說“合香師若能救朕,朕願以半壁江山相贈”,那模樣讓她無法拒絕——畢竟,這是她在盛唐待了近十年的帝王,是曾為“沉香”讚歎、為“警世香”變色的唐玄宗。
子時的梆子聲在寂靜的長安城中響起時,蘇合香已帶著十二隻香盒、阿羅憾與蕭策步入紫宸殿。殿內燭火通明,唐玄宗身著明黃常服坐在龍椅上,往日的威嚴已被焦慮取代,見她進來,竟親自起身迎上前,目光死死盯著她懷中的玉佩:“合香師,時辰到了?”
蘇合香點頭,示意阿羅憾與蕭策按《香經》記載的方位擺放香盒。十二隻香盒圍繞龍椅呈圓形排列,“沉香”居北、“麝香”居南、“龍腦”居東、“鬱金香”居西,其餘八種香則按五行方位依次排開,恰好形成一個規整的“十二地支香陣”。她將懷中的玉佩放在陣眼——龍椅前的禦案中央,那枚通透的白玉佩在燭火下泛著柔和的光澤,玉佩上的雲紋仿佛活了過來,隨著殿外的風聲輕輕顫動。
“陛下,需您親自點燃香陣。”蘇合香遞過一支裹著沉香屑的火折子,“《香經》言,龍脈之氣需帝王龍氣引動,唯有陛下點燃第一爐香,陣眼才能與龍脈相連。”
唐玄宗接過火折子的手微微發抖,火折子頂端的火星在空氣中明滅,映得他皺紋深刻的臉上忽明忽暗。他走到北邊的“沉香”香盒前,深深吸了口氣,將火折子湊近香餅——那枚“沉香”香餅是蘇合香用百年沉香木製成,此刻遇火便釋放出醇厚的香氣,瞬間彌漫了整個紫宸殿。緊接著,他又依次點燃其餘十一爐香,十二道煙氣從不同方位升起,在禦案上方彙聚成一道旋轉的香柱,將玉佩包裹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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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合香緊盯著玉佩,心臟在胸腔裡劇烈跳動。《香經》中說“香陣成,龍脈動,玉佩顯,時空開”,可此刻香陣已成,玉佩卻隻是微微發熱,並無其他異象。她忽然想起在河東時,當地百姓說過“龍脈之氣遇至誠之心則顯”,難道是……她抬頭看向唐玄宗,隻見老皇帝正盯著香柱,眼神中滿是急切,甚至下意識地往後退了半步——他竟在害怕。
“陛下!”蘇合香上前一步,聲音陡然提高,“龍脈之氣感知人心,您若心存懼意,香陣永遠無法引動!您忘了您是如何開創開元盛世的?忘了您曾說‘朕要讓長安的香氣飄遍天下’嗎?”
唐玄宗渾身一震,後退的腳步停住了。他怔怔地看著蘇合香,仿佛從她眼中看到了年輕時的自己——那個意氣風發、誓要讓大唐走向巔峰的帝王。良久,他緩緩挺直脊背,明黃常服在香風中微微飄動,眼底的懼意漸漸被一種複雜的情緒取代,有悔恨,有不甘,最終化為一絲決絕。他走到禦案前,伸出手,輕輕覆在玉佩上:“朕的大唐……不能就這麼亡了。”
就在他掌心觸到玉佩的瞬間,紫宸殿的地磚忽然微微震動起來!起初隻是細微的震顫,如同遠方傳來的雷聲,很快便越來越強烈,殿內的燭火劇烈搖晃,雕花窗欞發出“咯吱”的聲響。阿羅憾與蕭策迅速護在蘇合香兩側,三人都能清晰地感覺到一股溫熱的氣流從地下緩緩升起,順著香陣的紋路遊走,最終全部彙入禦案上的玉佩——那枚白玉佩突然迸發出耀眼的光芒,光芒穿透香柱,在殿中投射出一道圓形的光門,門內是翻滾的星雲,隱約能看到無數光點如同流星般穿梭。
“時空通道……開了!”阿羅憾的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他曾在波斯古籍中見過類似的記載,卻從未想過會親眼目睹。
唐玄宗看著光門,呼吸驟然急促,腳步不由自主地向前邁去。“朕……朕要進去!”他聲音發顫,伸手就要去觸碰光門邊緣的光芒,卻被蘇合香一把拉住。
“陛下!”蘇合香的手指緊緊攥著他的衣袖,指尖因用力而泛白,“《香經》中說,時空通道僅能容納三人,且需攜帶與通道氣息相融之物。您若強行進入,不僅會導致通道崩塌,還可能被時空亂流吞噬!”
唐玄宗猛地回頭,眼中布滿血絲:“合香師,你騙朕!你明明說能帶我離開!”他用力甩開蘇合香的手,踉蹌著衝向光門,卻在即將觸碰光門的瞬間,被一股無形的力量彈了回來,重重摔倒在地。
蕭策連忙上前扶住唐玄宗,卻見老皇帝趴在地上,看著光門的方向,發出低沉的嗚咽聲。那聲音不似帝王的悲歎,倒像個迷路的孩童,在絕境中失去了所有希望。蘇合香看著他的背影,心中五味雜陳——她曾怨過他的昏庸,恨過他縱容楊國忠、寵信安祿山,可此刻見他如此狼狽,卻隻剩一聲歎息。
“陛下,並非我不願帶您離開,”蘇合香走到他身邊,聲音放柔,“而是時空法則不可逆。您是盛唐的帝王,您的命運早已與這片土地綁定,若您離開,盛唐的曆史便會紊亂,我們所有人都將被時空拋棄。”她彎腰扶起唐玄宗,指了指光門內閃爍的光點,“那些光點,是曆代帝王的魂魄,他們都在守護著自己的時代,您也該守住屬於您的盛唐——哪怕隻剩最後一刻。”
唐玄宗怔怔地看著光門內的光點,良久,他緩緩站直身體,伸手拭去臉上的淚痕。明黃的常服上沾了灰塵,卻在這一刻重新透出帝王的威嚴。他走到禦案前,拿起那枚已不再發光的玉佩,輕輕放在蘇合香手中:“合香師,朕明白了。朕的大唐,朕自己守。這玉佩……你拿著,若有來生,朕再做個能護得住長安香氣的帝王。”
蘇合香接過玉佩,指尖觸到玉佩上殘留的帝王體溫,忽然鼻子一酸。她轉身看向蕭策與阿羅憾,三人對視一眼,無需多言便已明了彼此的心意。蕭策走到她身邊,玄色鎧甲與她的素色衣裙在香風中相依,他伸手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溫度讓她瞬間安定下來。阿羅憾則將羊皮地圖塞進她懷中:“這地圖或許在未來有用,若……若能再見麵,我還想聽你說長安的故事。”
“一定能再見。”蘇合香用力點頭,淚水終於忍不住滑落,滴在玉佩上,暈開一圈淺淺的水痕。
子時三刻的梆子聲再次響起,光門開始微微閃爍,邊緣的光芒漸漸變得稀薄——時空通道即將關閉。蘇合香深吸一口氣,最後看了一眼紫宸殿,看了一眼唐玄宗,看了一眼這座她生活了近十年的長安城。這裡有她複原的十二種香,有她結識的知己,有她刻骨銘心的愛情,更有她無法割舍的盛唐記憶。
“陛下,保重。”她對著唐玄宗深深一揖,轉身與蕭策一同踏入光門。
就在他們的身影消失在光門中的瞬間,阿羅憾忽然想起什麼,快步衝向光門,卻隻抓住一縷即將消散的香氣。他站在空蕩蕩的紫宸殿中,看著光門徹底消失,十二爐香的煙氣漸漸散去,隻留下滿殿的餘香,仿佛一場盛大的夢剛剛落幕。
唐玄宗走到禦案前,拿起一隻未燃儘的香餅,放在鼻尖輕嗅。那是“沉香”的香氣,醇厚綿長,一如他記憶中的開元盛世。他忽然笑了,笑聲中帶著釋然,也帶著悲壯。“來人,”他對著殿外喊道,“傳朕旨意,即刻起,朕親赴潼關督戰,與將士們共守大唐!”
殿外的禁軍聽到旨意,先是一愣,隨即齊齊跪下,高聲應和:“臣等遵旨!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聲音穿透殿宇,回蕩在寂靜的長安夜空。此刻,東方已泛起魚肚白,一縷晨光透過雕花窗欞照進紫宸殿,落在十二隻空蕩蕩的香盒上,為這座即將迎來戰亂的皇城,鍍上了最後一層溫柔的金光。而那縷從時空通道中飄散的香氣,卻仿佛跨越了千年,在未來的某個角落,靜靜等待著與它的主人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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