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嵬坡的風,裹挾著黃土與血腥氣,卷過縊殺楊貴妃的梨樹下。那株梨樹本應在暮春綴滿潔白花瓣,此刻卻隻剩幾片殘蕊黏在染了淚痕的枝乾上,像極了宮人們散落的銀釵碎鈿。蘇合香扶著一棵老槐樹站穩,指尖還殘留著方才試圖拉住楊貴妃衣袖時,觸到的那片冰涼雲錦。她望著唐玄宗被內侍攙扶著踉蹌遠去的背影,喉間像堵了團浸了水的棉絮,連呼吸都帶著刺痛——方才楊貴妃轉身時,鬢邊那支嵌了珍珠的金步搖不慎滑落,滾到她腳邊,此刻還靜靜躺在塵土裡,珍珠表麵蒙了層灰,再映不出半分盛唐的榮華。
“蘇娘子,快些走吧,叛軍的馬蹄聲離得近了!”阿羅憾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他肩上扛著一個半舊的藤箱,裡麵裝著蘇合香複原“長安十二香”時用的秤杆、瓷臼與幾包珍貴香材。他額角滲著血,那是方才護著宮人突圍時被叛軍流矢擦傷的,可此刻他眼中最急的,卻是蘇合香腳邊那片散落的明黃錦緞——那是從楊貴妃的宮裝下擺撕扯下來的,錦緞上繡著的纏枝蓮紋間,還縫著幾小包用絹布裹著的香料。
蘇合香猛地回過神,彎腰撿起那支金步搖,指尖觸到珍珠的瞬間,突然想起半月前在興慶宮的沉香亭,楊貴妃曾笑著將一支同款步搖簪在她發間,說“合香製出的香能安神,這支步搖配你,倒像把長安的春景都簪在了頭上”。那時亭外的牡丹開得正盛,唐玄宗親手為楊貴妃調弄琵琶,蕭策站在廊下,隔著滿庭香風朝她遞來一個安心的眼神。可不過短短十日,牡丹謝了,琵琶斷了,連那個愛簪步搖的人,也化作了梨樹下一縷冤魂。
“這些香料不能落在地上。”蘇合香突然抓住阿羅憾的手腕,聲音因急促而有些發顫,“你看那錦緞上的絹包,裡麵是太真妃平日用的‘瑞龍腦’與‘安息香’,還有我前幾日剛給她送來的‘解憂香’碎末。‘長安十二香’的香氣本就與尋常香料不同,若是被叛軍撿去,或是被風吹散了與其他氣息混在一起,指不定會引發出什麼事。”
阿羅憾順著她的目光看去,果然見那片明黃錦緞周圍,還散落著十幾個指甲蓋大小的絹布小包,有的已經被馬蹄踩破,露出裡麵乳白或淺褐的香末,正隨著風一點點飄向遠處的驛館。他頓時明白過來——“長安十二香”中的每一種香,都需依《香經》記載的配比調製,其香氣不僅醇厚綿長,還帶著獨特的“氣脈”,若是與叛軍攜帶的軍械鐵鏽氣、戰馬汗氣混在一起,很可能會改變原有香氣的屬性,甚至讓附近的人產生眩暈、心悸的錯覺。更重要的是,這些香料中還摻著“警世香”的餘料,若是被叛軍察覺異樣,說不定會順著香氣找到遷都隊伍的蹤跡。
“我去撿東邊的,你往西走,注意彆驚動附近的士兵。”阿羅憾說著,將藤箱放在老槐樹下,從腰間解下一塊青布巾鋪在地上,“撿來的香料都先放在布巾上,咱們得儘快收完,蕭將軍還在前麵斷後,說不定一會兒就要來催咱們啟程了。”
蘇合香點了點頭,將金步搖小心地插在發髻上,提起裙擺快步走向驛館方向。地麵上還留著叛軍馬蹄踏過的深坑,有的坑裡積著血,有的嵌著折斷的箭羽,她每走一步都要格外小心,生怕踩到那些尖銳的碎片。剛走到驛館門口,就見一個穿著粗布短打的小宮娥正蹲在地上哭,她麵前的石階上,散落著一個摔碎的白瓷香盒,裡麵的“龍涎香”碎末撒了一地,像極了細碎的星光。
“小娘子,彆再哭了,快幫我一起撿香料。”蘇合香蹲下身,從袖中取出一方素色絹帕,小心翼翼地將地上的“龍涎香”末攏到帕子裡。那小宮娥抬起頭,臉上還掛著淚珠,看清是蘇合香後,抽噎著說:“蘇娘子,太真妃她……她就這麼去了,這些香料是她昨天還囑咐我好好收著的,說等到了蜀地,還要用它熏衣呢……”
蘇合香的指尖頓了頓,喉嚨又開始發緊。她想起楊貴妃收到“解憂香”時的模樣,那時楊國忠剛被打入天牢,楊貴妃整夜整夜地睡不著,蘇合香便用合歡花、薰衣草與少量“沉香”調成“解憂香”,裝在白瓷香盒裡送給她。當時楊貴妃捧著香盒,笑著說“還是合香懂我,有這香陪著,我總能睡個安穩覺了”,可如今香盒碎了,人也不在了。
“太真妃若是知道你好好活著,還能護住這些香料,定會高興的。”蘇合香輕聲安慰道,將攏好的“龍涎香”末放進帕子折起的夾層裡,“這些香料不僅是太真妃的念想,更是咱們長安的念想,若是丟了,就再也找不回來了。你跟在我身邊,咱們一起把散落的香料都收起來,好不好?”
小宮娥用力點了點頭,用袖子擦去眼淚,從地上撿起一片完整的瓷片,小心地將石階縫隙裡的香末刮出來。蘇合香看著她認真的模樣,心裡稍稍安定了些——在這場亂世裡,每個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守護著些什麼,蕭策守護著遷都隊伍的安危,阿羅憾守護著胡商的道義,而她和這些宮娥,守護的便是這一縷縷承載著盛唐記憶的香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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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正撿著,突然聽到遠處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伴隨著士兵的喝問:“你們是什麼人?在這裡做什麼!”蘇合香心裡一緊,抬頭望去,隻見三個穿著叛軍服飾的士兵正朝這邊走來,他們手中握著長槍,槍尖還滴著血,顯然是剛追殺完遷都隊伍的殿後士兵。
“我們是……是驛館裡的雜役,剛才叛軍衝進來時躲在了柴房,現在出來收拾東西。”蘇合香迅速低下頭,將手中的絹帕塞進袖中,同時用眼神示意小宮娥彆說話。那小宮娥嚇得渾身發抖,緊緊攥著手中的瓷片,指節都泛了白。
為首的士兵眯著眼打量著蘇合香,目光落在她發髻上的金步搖上,臉色頓時沉了下來:“一個雜役,怎麼會戴這麼貴重的步搖?我看你們是宮裡的人!快說,唐玄宗那老東西往哪兒跑了?”
蘇合香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知道此刻若是露出破綻,不僅自己和小宮娥會喪命,地上散落的香料也會被叛軍發現。就在這時,一陣風吹過,從驛館後院飄來一縷熟悉的香氣——那是她之前放在後院香爐裡的“安神香”,本是為了安撫受驚的宮娥,此刻卻恰好飄到了士兵麵前。
“大人,這香氣……”旁邊的一個士兵突然皺起眉頭,“怎麼聞著這麼舒服?我剛才殺了那麼多人,心裡本來慌得很,聞了這香,倒覺得平靜了些。”
為首的士兵也吸了吸鼻子,臉上的凶氣消減了幾分:“確實有些古怪,不過一個破驛館裡,哪來這麼好的香?你們兩個,去後院看看,是不是藏了什麼好東西。”
兩個士兵應聲往後院走去,為首的士兵則依舊盯著蘇合香:“你說你是雜役,那你說說,這驛館的掌櫃姓什麼?”
蘇合香心裡咯噔一下——她從未問過驛館掌櫃的姓氏,此刻隻能急中生智,隨口說道:“掌櫃的姓王,前幾日還跟我們說,等過了這段日子,就帶我們去蜀地做買賣呢。”她一邊說,一邊悄悄挪動腳步,擋在了散落著香末的石階前,同時用眼角的餘光看向遠處——阿羅憾正提著青布巾朝這邊走來,布巾裡已經放了不少絹布小包,他看到這邊的士兵,腳步頓了頓,悄悄從腰間摸出了一把短刀。
就在這時,後院突然傳來一陣喧嘩,緊接著那兩個士兵慌慌張張地跑了出來:“大人!不好了!後院的柴房裡藏了十幾個宮娥,還有幾個老太監,他們手裡拿著棍子,好像要反抗!”
為首的士兵臉色一變,罵了一句“廢物”,轉身就往後院跑去:“還愣著乾什麼?跟我去把那些人都抓起來,說不定能從他們嘴裡問出唐玄宗的下落!”
兩個士兵連忙跟上,轉眼就消失在了驛館的後門。蘇合香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後背已經被冷汗浸濕。阿羅憾快步走過來,壓低聲音說:“剛才多虧了後院的宮娥,是我剛才繞到後院時跟她們說的,讓她們故意製造動靜,把士兵引開。”
“那些宮娥……”蘇合香剛開口,就見十幾個宮娥從後院跑了出來,為首的是一個年紀稍大的宮娥,她手裡拿著一根燒火棍,臉上滿是堅毅:“蘇娘子,我們剛才聽阿羅憾公子說你們有危險,就想著法子把那些士兵引開,現在那些士兵都在後院翻找,咱們快趁這個機會把香料收完,趕緊離開這裡!”
蘇合香心中一暖,點了點頭:“多謝各位姐姐幫忙,咱們動作快些,蕭將軍還在前麵等著咱們。”
眾人立刻分散開來,有的蹲在地上撿絹布小包,有的用帕子攏起散落的香末,有的則負責警戒,留意著後院的動靜。蘇合香蹲在梨樹下,撿起楊貴妃掉落的那片明黃錦緞,錦緞上的纏枝蓮紋已經被塵土染得有些發黑,可縫在上麵的絹布小包卻還完好無損。她小心翼翼地將絹布小包一個個拆下來,放進阿羅憾帶來的青布巾裡,每拆一個,就想起楊貴妃的一張笑臉——有的小包裡是“瑞龍腦”,是楊貴妃用來熏衣的;有的是“安息香”,是她用來助眠的;還有一個小包裡,裝著的是“長安十二香”中的“鬱金香”碎末,那是蘇合香上次給她送“解憂香”時,順帶送給她把玩的,說等將來回到長安,就用這“鬱金香”給她調製新的香膏。
“蘇娘子,快好了嗎?我好像聽到叛軍的馬蹄聲了!”小宮娥的聲音帶著哭腔,手裡拿著最後一個絹布小包跑了過來。
蘇合香將最後一個小包放進青布巾裡,站起身,將青布巾的四角係緊,遞給阿羅憾:“都收齊了,咱們快走。”
阿羅憾接過青布巾,放進藤箱裡,又將藤箱扛在肩上:“蕭將軍派來的人剛才已經來催過一次了,說叛軍的先頭部隊離這裡隻有三裡地了,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眾人連忙跟著阿羅憾往遷都隊伍的方向跑去,蘇合香跑在最後,路過梨樹下時,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那株梨樹的枝乾上,還掛著半條白色的綾羅,風一吹,綾羅輕輕飄動,像極了楊貴妃最後那聲無聲的歎息。她握緊了手中的金步搖,心裡暗暗發誓:不管將來走到哪裡,不管還要經曆多少磨難,她都會好好守護這些香料,守護這份來自盛唐的記憶,就像楊貴妃守護著盛唐的榮華,蕭策守護著遷都隊伍的安危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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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了大約半柱香的時間,終於看到了遷都隊伍的身影。蕭策正騎在馬上,指揮著士兵們整理行裝,他肩上的鎧甲染了不少血跡,左臂用布條緊緊纏著,顯然是剛才斷後時受了傷。看到蘇合香等人跑來,他立刻翻身下馬,快步走上前:“合香,你們沒事吧?我剛才派了三波人去催,都沒看到你們的身影,還以為……”
“我們沒事,就是剛才在驛館撿散落的香料,耽誤了些時間。”蘇合香說著,指了指阿羅憾肩上的藤箱,“‘長安十二香’的香末和太真妃的香料都收齊了,沒有落在叛軍手裡。”
蕭策鬆了一口氣,伸手替她拂去了發間的塵土:“沒事就好,香料丟了可以再複原,你要是出了什麼事,我……”他話未說完,就被遠處傳來的馬蹄聲打斷。一個士兵騎著馬飛快地跑來,大聲喊道:“蕭將軍!叛軍的先頭部隊已經到了馬嵬坡下,離咱們隻有一裡地了!”
蕭策臉色一沉,轉身對身邊的副將說:“你立刻組織隊伍啟程,務必保護好陛下和各位大臣,我帶一隊人斷後,隨後就來。”說完,他又看向蘇合香,眼神中滿是擔憂:“合香,你跟著隊伍先走,路上一定要照顧好自己,我很快就會趕上你們的。”
蘇合香點了點頭,伸手摸了摸他纏著布條的左臂:“你也要小心,你的傷還沒好,彆再拚命了。”她從袖中取出一個小小的錦囊,裡麵裝著“療傷香膏”,塞進蕭策的手裡:“這是我用‘沉香’和‘麝香’調製的香膏,你要是傷口疼,就拿出來塗一點,能緩解疼痛。”
蕭策接過錦囊,緊緊攥在手裡,又翻身上馬,對蘇合香說了一句“等著我”,便帶著一隊士兵朝馬嵬坡下跑去。蘇合香站在原地,望著他遠去的背影,直到那背影消失在塵土中,才在阿羅憾的攙扶下,跟著遷都隊伍繼續往蜀地的方向走去。
風又吹了起來,這次的風裡,沒有了血腥氣,卻多了一縷淡淡的香氣——那是從藤箱裡飄出來的“長安十二香”的香氣,混著“安神香”的平和,“解憂香”的溫柔,一路飄向遠方。蘇合香知道,這香氣不僅是對盛唐的思念,更是對未來的希望,隻要這香氣還在,隻要她和蕭策、阿羅憾還在,就一定能等到戰亂平息的那一天,等到長安重現榮光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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