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訪之後的一周,14班的教室裡,發生著某些不易察覺的變化。
曾經那個總是趴在桌上,用冷漠偽裝自己的趙敏,仿佛換了一個人。她依然話不多,但那雙總是藏著倔強的眼睛裡,多了一汪清澈的泉水,倒映著黑板上的每一個字。她的背挺得筆直,像一株迎著朝陽努力生長的小樹,充滿了向上的生命力。
課間,她不再是那個獨來獨往的孤狼,偶爾會有同學拿著生物題向她請教,她雖然還有些冷臉,但已經能用清晰而簡練的語言,將解題思路講得明明白白。她就像一顆被擦去了塵埃的明珠,開始自然而然地散發出屬於自己的光芒。
楊明宇將這一切看在眼裡,心中充滿了欣慰。他知道,為趙敏的人生注入的“強心劑”,已經開始生效了。但他更清楚,藥效能否持久,關鍵在於趙國強這位父親,能否真正地站起來,為這個家撐起一片天。
他沒有再去催促或打探,隻是耐心地等待著。他相信自己播下的那顆種子,在一個渴望改變的父親心中,必然會生根發芽。
而此時此刻,在城市的另一端,那個被楊明宇寄予厚望的男人,正在經曆著一場脫胎換骨的自我革命。
夜深了。
城西的老舊居民樓裡,萬籟俱寂,隻剩下幾戶窗口還透著微弱的燈光。“302”室的客廳裡,那盞十五瓦的白熾燈,將昏黃的光暈灑在了一張小小的飯桌上。
趙敏的母親已經服藥睡下,趙敏也在自己的小屋裡安靜地複習。客廳裡,隻有趙國強一個人。
他麵前攤著三個本子,一支筆,還有一個缺了口的茶缸,裡麵泡著濃得發黑的廉價茶葉。他已經戒了酒,隻能靠這苦澀的茶水來提神。
第一個本子,封麵上歪歪扭扭地寫著“行車記錄”。翻開來,裡麵密密麻麻,記錄著他這周每一次出車的詳細數據:日期、出車時間、目的地、裡程數、加油量、油耗……甚至在旁邊還有備注,比如“國道104段有新增測速探頭”、“城南服務區飯菜便宜實惠,可節省夥食成本15元”。
這些,都是楊明宇口中的“用數據說話”。他一個開了十幾年車的老司機,第一次知道,開車原來還可以這樣“記賬”。過程雖然繁瑣,但當他看著那一串串數字時,一種前所未有的掌控感,油然而生。
第二個本子更像個通訊錄,上麵記著車隊裡調度員、後勤、維修師傅的名字和電話。旁邊還有幾行小字:“調度老王,腰不好,下次見麵問候一下”、“維修小李,兒子剛上小學,可以聊聊孩子學習的事”。
這是楊明宇教他的“提高效率”。他不再是那個下了工就獨自離開的悶葫蘆。他開始學著在彆人忙得滿頭大汗時遞上一根煙,在彆人修車時搭把手,用幾句樸實的關心,換來了更順暢的調度和更及時的車輛保養。他發現,原來搞好關係,並不一定需要花錢送禮。
而第三個本子,是他最珍視的,也是他熬了幾個通宵才寫出來的。
那是一份關於“車輛安全隱患的初步排查報告”。
起因是他在一次出車時,發現車隊裡編號為“07”的掛車,左後輪的輪胎磨損得有些異常。憑著多年的經驗,他斷定這絕不是胎壓問題,很可能是車軸的傾角或者束角出了偏差。這是一個極易被忽略,卻可能在高速行駛中導致爆胎的致命隱患。
他沒有聲張,而是默默地觀察了車隊裡所有的車,將一些他認為有潛在風險的地方,比如老化的線路、有細微裂紋的刹車軟管,全都記錄了下來,並附上了自己的判斷和檢修建議。
寫完最後一個字,趙國強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他放下筆,揉了揉酸澀的眼睛,看著眼前這三份凝聚了他全部心血的報告,心中百感交集。
他想起楊老師在家訪時那自信而篤定的眼神,想起他說的那些自己聞所未聞的道理。他感覺自己就像一個蒙著眼睛推磨的驢,幾十年了,一直在原地打轉。而楊老師,就是那個揭開他眼罩的人,讓他第一次看到了磨坊外麵的廣闊天地。
“爸,還沒睡啊?”
小屋的門被輕輕推開,趙敏端著一杯熱水走了出來,輕手輕腳地放到父親麵前。
“敏敏啊,”趙國強看著燈光下女兒清秀的臉龐,心中一片柔軟,“寫完了,這就睡。你也是,彆學太晚了,傷身體。”
“嗯。”趙敏點了點頭,她的目光落在了那幾份報告上,看著上麵工整卻略顯笨拙的字跡,眼眶微微有些發熱。她知道,父親正在用他的方式,拚儘全力地改變。
“爸,”她輕聲說,“楊老師說,你是最棒的司機。”
趙國強黝黑的臉上,泛起一絲紅暈,他咧開嘴,嘿嘿地笑了。這句來自女兒的肯定,比任何讚美都更能慰藉他連日來的疲憊。
他不知道,他嘔心瀝血寫下的這三份報告,很快就將變成他逆襲之路上的“投名狀”。
機會,總是在不經意間降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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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五下午,物流公司的公告欄上,貼出了一張紅頭文件——《關於公開競聘運輸一組組長崗位的通知》。
通知明確表示,為了提升管理效率,公司決定改變以往直接任命的做法,從全體司機中,通過公開競聘的方式,選拔一名業務能力強、有管理意識的優秀員工,擔任新成立的運輸一組組含金量頗高的組長。
這個消息,在整個車隊裡引起巨大的討論。
“競聘?搞這些花裡胡哨的乾啥?”
“還用問?這不明擺著是給彪哥準備的嘛!”
“就是!彪哥跟了陳總多少年了,又是車隊裡資格最老的,這位置除了他還有誰?”
司機們三三兩兩地聚在休息室裡抽著煙,議論紛紛。他們口中的“彪哥”,是一個四十多歲、身材粗壯、滿臉橫肉的漢子。他是車隊裡公認的“老資格”,仗著和公司領導有點親戚關係,平時在車隊裡橫著走,最好的線路、最輕的活兒都讓他占了。
此刻,彪哥正翹著二郎腿,靠在沙發上,聽著眾人的吹捧,臉上是誌在必得的得意笑容。在他看來,這次競聘,不過是公司為他量身定做的一個過場而已。
就在這時,趙國強默默地從公告欄前走過,手裡拿著一張報名表。
“喲,這不是老趙嗎?怎麼,你也想試試?”一個尖嘴猴腮的司機陰陽怪氣地喊道。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趙國強身上。
趙國強腳步一頓,捏緊了手裡的報名表,點了點頭:“嗯,想試試。”
休息室裡先是一靜,隨即爆發出哄堂大笑。
“哈哈哈哈!我沒聽錯吧?老趙,你一個剛來不到一個月的新人,也想當組長?”
“你連車隊裡的人都還沒認全吧?還管理?你管誰啊?”
“我看你是窮瘋了吧!彆做白日夢了!”
彪哥也緩緩地坐直了身體,他輕蔑地上下打量著趙國強,像在看一個不自量力的跳梁小醜。他吐掉嘴裡的煙頭,用腳碾了碾,慢悠悠地說道:“老趙,人啊,得有自知之明。彆把自己當根蔥。這碗水,深著呢,你端不平。”
話語滿是威脅和羞辱,換做是以前,他或許早就漲紅了臉,灰溜溜地逃走了。
但今天,他沒有。
他想起了楊老師的話:“你的價值,絕不該隻是一個普通的卡車司機。”
他想起了女兒充滿期待的眼神。
他挺直了腰杆,迎向彪哥和眾人嘲弄的目光,聲音不大,但異常堅定:
“公司既然是公開競聘,就說明每個人都有機會。我試不試,是我的事。能不能選上,是領導的事。”
說完,他不再理會眾人,轉身走進了辦公室,將那張填好的報名表,鄭重地交到了人事部。
看著他離去的背影,休息室裡的笑聲漸漸停了。彪哥的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他沒想到,這個平時悶不吭聲的新人,竟然敢當眾拂他的麵子。
“不知死活的東西。”他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心中已經給趙國強記上了一筆。
一場看不見硝煙的戰爭,就此拉開了序幕。
競聘會議定在下周一。
周末,趙國強沒有休息。他把自己關在家裡,一遍又一遍地整理著自己的那三份報告,設想著在會上該如何發言。他這輩子都沒在那麼多人麵前講過話,緊張得手心直冒汗。
趙敏看出了父親的焦慮,她用自己從楊老師那裡學來的方法,笨拙地安慰他:“爸,你彆緊張。楊老師說,你隻要把你做的、你想的,真實地表達出來就行了。你是最專業的,要相信自己。”
女兒的鼓勵,給了趙國強巨大的力量。
周一上午九點,物流公司二樓的小會議室裡,坐滿了人。公司的陳總、人事部、後勤部的幾個領導都坐在主席位上,表情嚴肅。下麵,是包括彪哥和趙國強在內的五名競聘者。
會議室的氣氛,壓抑而緊張。
競聘按照抽簽順序進行。彪哥運氣好,抽到了一號。
他大馬金刀地走到前麵,清了清嗓子,用他那粗豪的嗓門說道:“各位領導,我也不說那些虛的。我在公司乾了快十年了,沒有功勞也有苦勞。車隊裡這幫兄弟,我都熟,誰是什麼脾氣,我心裡都有數。隻要我當上這個組長,我保證把這幫小子管得服服帖帖,讓公司指哪兒,我們就打哪兒!保證完成任務!”
一番話,說得豪氣乾雲,充滿了江湖義氣。幾個和他關係好的司機,甚至在下麵鼓起了掌。
陳總點了點頭,不置可否。
接下來的兩位競聘者,也都是些老油條。他們的發言大同小異,無非是表忠心、講資曆,空洞而乏味。
終於,輪到了最後一個發言的趙國強。
當他站起來的時候,彪哥和另外幾個人,都投來了看好戲的目光。
趙國強深吸了一口氣,走上台,他緊張得雙腿都在微微發抖。他沒有像其他人那樣空著手,而是抱著他那三本寫得滿滿當當的筆記本。
“各……各位領導,大家好。我叫趙國強,來公司時間不長,沒啥資曆好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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