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玉娘抱了杜六郎一路,雙臂早已酸麻難當,幾乎抬舉不得。趁這休息的空當,她將昏睡一路、方才微微醒轉的幼子,小心地交到丈夫杜彥明背上。
杜六郎路上被喂了幾口沙棘汁,嘔逆已止,卻仍燒得滿麵通紅,手足俱燙。此刻他伏在父親背上,半闔著眼,懨懨地一聲不吭。
杜彥明反手托牢孩子,有點緊張地看著樂瑤。
“甘草、麻黃、款冬、蒲公英、沙棘……”
她高挽衣袖,露出一雙瘦得骨節、筋脈突出的小臂,跪坐在火堆旁低聲念著藥名,手指則飛快分揀剛采回的草藥。
方才杜彥明將眾人幫忙采來的藥草儘數交予她,眼下這一堆雜亂的草木,便是六郎能活命的全部希望了。
夜風陣陣,掠過她沾滿沙塵蓬亂的發,她卻頭也不抬,隻隨意用胳膊往後一掖了事。
曾經那樣驕傲的高門仕女,如今竟連梳發理妝也不在乎了。
杜彥明不禁也跟著滿心哀傷。
說旁人,他與玉娘又何嘗不是呢?自打被一根草繩牽著離開長安,他便時常覺著這是一場醒不來的噩夢,曾經錦衣玉食的生活……怎麼就如雲煙般消散了呢?
他那五進的大宅,他藏在青磚下的金餅,眨眼都沒了啊!
杜彥明手無縛雞之力,抄家時頭一個就被捆了,哭嚎著被丟到囚車中,押入大牢,之後再也沒能踏入家門一步。
也不知他養得那一池子鯉魚、兩隻猞猁,還有他最愛的那隻名喚“雄赳赳”的鬥雞,如今都去了哪裡?可彆被那些不識貨的軍漢宰了吃了……唉!
但……但若是此刻雄赳赳出現在他眼前,他隻怕也會垂涎三千尺,忍不住吃了的。
嗚,想想都好吃啊。
正神傷間,杜六郎忽然又劇咳不止,咳到最後又開始乾嘔,杜彥明慌忙回神,手忙腳亂地撫拍著孩子的背:“這是怎麼了?怎又咳得這般厲害?”
樂瑤聞聲抬頭,隻瞥了一眼便道:“抱到板車後頭去,莫教風吹著。冷風激了咽喉,豈有不咳之理?等會避了風還不夠,最好尋塊布裹住脖頸,他內熱還沒退,不要又染了外寒。”
“是是是,是我疏忽了。”
杜彥明急忙依言而行,又扯下牛車上的破氈,嚴嚴實實圍在孩兒頸間。
隔了會子,咳嗽聲還真停了。
“真不咳了……”周婆訝然轉回目光,臉上難以置信,對樂瑤的稱呼都變了,“阿瑤,你好生厲害啊!”
同火堆的其他幾個流犯,有些姓米,有些姓鄭,原本都低著頭,此刻也不由自主抬眼望來。
樂瑤衝周婆一笑,又低頭忙著分揀。
周婆見樂瑤忙得額汗涔涔,便也蹲下身把雜草收攏收攏,順帶湊近低聲道:“阿瑤啊,一會兒你得了空,能不能也為我把把脈?我這手腳愈走愈疼了,針紮一般……可會太勞煩你?”
“不麻煩,您等我把六郎的藥忙完。”樂瑤抬頭對她一笑,她本就打算這麼做,周婆這樣說,反倒省得她主動找彆人把脈了。
“好好好,我不急!”周婆喜不自勝,繼續想幫忙。但跟著瞅了半天,眼花繚亂,實在分不清,樂瑤也沒空一一為她講解。
分到同火堆的還有個年紀輕輕便守寡的米大娘子,正在旁邊烤火,周婆記得前日見她沙裡撿著個豁口的破陶罐,便索性向她借來,就火烤了烤,又揪起自己的衣袖,蘸了點自己僅存的水,裡外擦拭乾淨。
一會兒熬藥指定能用上。
柳玉娘見周婆提前借來陶罐,忙行禮道:“您是周到人,玉娘這廂多謝了。”
“何須多禮!”周婆豪邁擺手,“今時你我人人艱困,與其獨善其身,不如幾家通力相扶為好,日後到了苦水堡,我們老兩口,還有那個不成器的兒,恐怕還要仰仗各位呢。”
周婆年歲大,經曆得多了,眼界也寬闊,此時便已思慮到將來,卻又說得坦蕩懇切,這話一下便說到柳玉娘心中去了。
再如何自怨自艾都無法回到曾經的繁華錦繡,是該向前看,往後打算了。
她趕忙也道:“是,錦上添花者多,雪中送炭人少,日後我們幾人便相互扶持,他日若有差遣,我與杜郎必當湧泉相報。”
說完,她也回頭望了望樂瑤蒼白專注的側臉,心知周婆說得對,旁人在替她家孩兒忙碌,自己又怎可坐享其成?
柳玉娘咬了咬唇,站起身來,怕得身子微微發抖,卻還是走向了看守的兵卒:“軍爺莫怪,孩兒病重,能否求您賜些清水煎藥……””
“出了祁連山,水比乾糧更金貴。”一兵卒還算耐性,道,“我等水糧也是有數的,沒有多餘的可予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