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親眼見樂瑤用砭石成功退了杜六郎的高熱,李華駿也絕不會信她,但他正好目睹了全程,對這生得瘦小柔弱的小女娘,也生出了幾分彆樣的信任與期望。
樂瑤瞥了眼倚在憑幾上、神智愈發昏沉的嶽峙淵,又看了眼假作不在意、卻用餘光偷瞄她的陸鴻元,道:“我得先看看這位大夫帶了什麼藥來。”
李華駿立刻轉頭使了個眼色。
“還不快拿過來。”
陸鴻元隻能心不甘情不願地把醫箱拎了過來,小聲嘀咕道:“大人既已請得良醫,又何必連夜召小人趕來呢?”
害他趕了四十裡的路,吃了一個時辰的沙子,臉都差點被風吹成麵癱了,結果還因治不了挨了好一頓數落。
苦矣!
陸鴻元想著想著都要哭了。
他隻是個民間草醫,原本在甘州城中一小醫館坐堂,後來那醫館賣假藥,他生怕吃死了人連累吃官司,便辭了那營生。
又聽聞甘州以西的諸多烽燧戍堡的大營招醫工,俸祿豐厚,他才來苦水堡討生計,如今專為邊軍裡的普通士卒治些小病小痛,已有兩年多了。
他雖醫術平平,但此地偏遠人稀,除了那些遠在甘州或張掖大營、專為官吏看病的醫官博士,便數他醫術最精明了。
苦水堡醫工坊其實還有另外兩名大夫,但那兩人都是半路出家,一個是遊方的野和尚,常靠念經燒香喝符水治病;一個是家道中落的藥商,治病還要現翻書,這倆成事不足敗事有餘,還是彆提了。
平心而論,他已是苦水堡難得正常的大夫了。正是聽聞傷的是都尉,吃罪不得,他才忍著困意從床榻上起來,否則他還不來呢!
如此辛勞,卻還被這不體恤的文吏嫌棄醫術不精,陸鴻元心中十分委屈,更對眼前這蓬頭垢麵的女流犯存了一萬分的懷疑。
衣裙破破爛爛,披頭散發,臉上還帶傷。
這樣形如乞兒之人……真會治病?
而且,還是個乳臭未乾的小女子……
陸鴻元極不高興地把藥箱擱在矮幾上,睨了樂瑤一眼,有些不舍得地打開了:“小人可將苦水堡頂好的金創好藥都帶來了,您看,小人真是一心想治好都尉的傷的。”
樂瑤興奮地舉燈一照,立刻跟掉進米缸的老鼠似的:
“你竟帶了九針!太好了,能針灸了!這幾瓶是什麼?地黃通絡油、生肌散、止血散、龍骨散也有,哇,還有連翹敗毒丸,這個藥正骨後可否贈我幾顆?嗯?這邊還有延胡索、桃仁、乳香、沒藥、當歸……嗯,都是活血散瘀、止痛消腫的好藥,帶得好!這頭是……金銀花、川芎、獨活、秦艽……咦,夾層裡是什麼?哦是紗布和夾板,夠了夠了,這位大夫您貴姓?難為您大半夜還能想得這般周全,真是心細。”
陸鴻元見她兩眼放綠光,即便被結結實實地誇了一句,也一點都不高興,反倒心生警惕,默默用手指勾著藥箱的背帶,把箱子往自己這頭挪了挪。
這小娘子好生古怪。
嶽都尉和李判司都是張掖乃至甘州遠近聞名的俊郎君,多少邊關女子傾慕,她卻對二人的容貌視若無睹,連對他們官身的恭謹敬畏也沒有,反倒是見了他的藥箱如獲至寶,口水都快流下來了。
她不會要搶他的藥吧?
李華駿湊過來:“如何?能醫治了嗎?”
樂瑤道:“有藥有針,治是沒問題的,就是……”
她轉頭望向不知何時也抬眼靜靜看著她的嶽峙淵,直言問道:“嶽都尉,你是否也因我是女子,心中鄙薄,才不願由我醫治?”
嶽峙淵怔了怔,下意識搖頭。
“那您可是嫌我年少,怕我醫術淺薄,治壞了你的腿?還是嫌我身份微賤,故而避之不及?”
樂瑤舉著油燈往前一步,手中那團昏黃的燈火終於照亮了他的麵龐。
古銅色的皮膚將他的五官襯得極深邃,也模糊了他的年齡,樂瑤這般近距離地端詳他,才發現他其實很年輕,隻是他總是斂眉含威、不苟言笑,才顯得老成。
此時細看,他應當不比那李華駿大多少。
樂瑤凝視著他,嶽峙淵也不躲不閃,燒得微微發紅的雙眼直直對上了她,聲音低沉:“你方才說的那些,我未想過。”
的確如此,嶽峙淵是胡漢混血,其實未受過多少中原教化。
他阿母是羯人,阿耶卻不知是誰……或許是途徑草原的漢人商賈,又或是不慎迷途失路的大唐士卒,也可能隻是某個普普通通、牧馬而生的邊關小民而已。
總之,他的阿耶應當是阿母在草原上隨手撿來的男人,與之春風一度後,便有了他。
之後那人走了,阿母連他的名姓也沒問。
“有什麼好問的?我隻是看他長得俊罷了,這等事兒原也不要緊。”幼時,阿母提及他的阿耶,便總是這般漫不經心的語氣。
羯人是母係部族,部族中沒有單於,隻有“納伊喀”,漢譯便是女王之意。幼時,羯族夾在吐蕃、鮮卑、西羌等胡部之間,戰事頻繁,部族之中不分男女,但凡壯年皆要披甲上陣,一直戰到最後一人。[1]
當時,草原上有條不成文的鐵律:不得屠殺不及馬腹高的孩子,當羯部被西羌和吐蕃瓜分吞並後,還沒馬腿高的嶽峙淵便被他們丟棄在有狼群出沒的荒原,但他命硬,竟被巡邊的大唐安西軍撿了回來。
從此,他被唐軍撫養長大。
即便在大唐,邊關軍鎮與長安、洛陽那等大邑也不同,常有男人在陣前戰死,女人頂上的時候,所以,嶽峙淵並不輕視女子。
聽他如此表態,樂瑤便點點頭:“好,既然如此,嶽都尉隻管將我當成李大人請來的醫者便是,醫者隻管救人,不分男女,你更不必有所忌諱了,另外……”頓了頓,她突然沒頭沒尾地問:“嶽都尉……你想來是不大怕疼的吧?”
嶽峙淵越燒越厲害,神思遲緩,還沒來得及開口,旁邊的李華駿倒聽出了不對勁,蹙眉問道:“……你要做什麼?”
“沒什麼,我要打斷他的腿。”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