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照亮了城頭,正越過垛口向西。
再遠一些,山風高蕩,太陽也被吹得冷卻了似的,黯淡如鏽色,低淌在連綿雪峰之上。
那曾監牧一路都懶洋洋地歪斜在馬背上,對手下解差呼喝、對流犯更是叱罵,滿臉不耐與煩躁。但快要走到堡門處時,他卻忽地翻身下馬來了,拍了拍渾身的土,轉眼換上了一副熱絡笑臉,快步上前向守門的兵卒拱手寒暄:
“程伍長!呦今兒怎麼是您當值?我記著嫂子不是剛坐月子沒幾天,您合該多歇兩日才是!”
那被喚作程伍長的漢子按刀而立,聞言忍不住笑罵道:“曾胖子,你這記性!俺兒都百日了,誰家月子坐到百日去的?”
“哎呦!瞧我這糊塗腦子!”曾監牧笑嗬嗬地一拍額頭,笑愈發殷勤,“咱侄子都百日了?這可是大喜事,回頭我割上二斤好肉,提一壇好酒,來看孩子!”
“正好,明兒我喊了幾個弟兄吃酒,你也來。”
“好!一定一定!”
那曾監牧顯然與這些兵卒守將都很相熟,不厭其煩一一搭話,同時也沒忘使喚解差速去旁邊的值房遞交文書、公驗與刑部批牒。
等流犯逐一被搜身核驗完畢,他才笑嗬嗬地重新上馬,引眾流犯入堡,同時,這人還頻頻扭身回頭與那些兵卒們抱拳辭彆,熱情洋溢地喊著:“酒留著,我一定來!”
至於趙家人,早有兩名小吏得了信兒候在苦水堡門口,他們便如逃出牢籠般,迫不及待地與流犯們分道揚鑣,跟著小吏們先行一步了。
等曾監牧終於不再扭頭,樂瑤她們也隨著解差時不時地喝罵催促,緩緩穿過了那道低矮而厚重的夯土堡門。
不知要在這裡熬多少年,所有人都忍不住抬眼張望。
一進來,裡頭便是一片被踩得板結的黃土場子,地麵浮土極厚,人馬走過塵煙騰漫,風一吹,混著牲畜糞便的氣味,臭烘烘地撲得人滿臉滿身。
兩側擠著一排低矮的土屋,好似是暫時存放貨物與糧草的倉廩,不少西域胡商牽駝引馬,裝卸貨物,喧嚷不絕。
稍往深處,便能看見三五成群的苦役正佝僂著背脊搬運薪柴與石料。
粗麻繩勒在肩膀上,將身上那件短褐磨得破破爛爛,露出裡頭絮的麥草與雞毛。
他們個個都打熬得黝黑乾瘦、雙眼麻木無神,他們的背脊似乎已在繁重的勞作中被壓得畸曲,即便卸下重物,也幾乎直不起來,看得樂瑤與其他新來的流犯們個個都心驚膽戰。
正望著,又聽一陣刀鞘與甲胄相碰的錚錚聲。
一隊殘兵正從另一頭緩慢行來,刀鞘擊打著腿甲,發出明顯的金屬聲響。他們應當是打了場惡仗的傷兵,身上的盔甲大多都破裂變形,血垢泥垢混雜,辨不清顏色了,鐵甲下的皮袍更是破爛如絮,裹傷的麻布甚至還在滲血。
大多數人都帶著傷,有的缺了耳,有的少了指,隊伍裡為首的武官更是整條左臂齊肩而斷,他卻隻是隨意將空蕩蕩的袖子捆紮起來,依舊身背重刀,單手持韁,目不斜視,渾身皆是肅殺之氣。
之前隻是聽聞邊關不太平,流犯們都是錦繡堆裡滾出來的,也想象不出其中的殘酷,如今突然刺入眼簾,人人都驚愕得說不出話。
原本油滑怠懶的曾監牧一見這支隊伍,便立刻收斂了臉上的笑,連忙抬手喝止了流犯:“止步!退避道旁!”
“快快快!”解差如驅趕豬羊般將眾人搡至路邊,好些人險些摔了,但礙於一路上這些解差的脾氣,人們默默相互攙扶一把,都垂頭斂息,沒人敢出聲。
很快,隊伍走到眼前了。
那曾監牧也迅速翻下馬來,垂首抱拳,肅立在道旁。
殘兵踏塵而過,迎風而來濃重的血腥氣。
樂瑤心頭一震,再抬頭時,那傷痕累累的隊伍已遠去了。
曾監牧緩緩抬起頭來,靜默片刻,又恢複了原來那副懶散油滑的形容,摳了摳鼻眼兒,不耐煩地吆喝起來,催促解差快點趕著人往前走。
穿過那場子,又走過一條窄短的巷子,裡頭便豁然開朗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