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夜裡,奶奶沒有再去門口喊。她等到村裡最後一盞燈熄滅,萬籟俱寂,隻有冷白的月光透過窗欞,在地上灑下模糊的格子。
她扶我坐起來,在我麵前擺了一個小瓦盆,盆裡堆了些紙錢。她點燃紙錢,昏黃的火光跳躍著,映得她臉明明滅滅。
她不再喊我的名字,而是用一種我從未聽過的、極其壓抑又帶著某種哀求的語調,對著那盆燃燒的紙錢,輕輕念叨起來:
“王老信……老王叔……行行好……”
“曉得你走得孤清……心裡有怨……莫拿小輩撒氣……”
“給你燒錢……給你送衣……缺啥短啥,托夢來講……莫纏著我青娃……”
“讓孩子安安生生……你好好上路……早日投胎……”
紙錢燒完,化作一小堆灰白的灰燼,輕輕顫動。
奶奶死死盯著那堆灰燼。
屋子裡靜得可怕,空氣仿佛凝固了,隻剩下我們祖孫倆粗重不一的呼吸聲。
就在這時——
沒有任何征兆。
那瓦盆正上方,懸空掛著的、原本紋絲不動的老舊白熾燈泡,猛地閃爍起來!
一下,兩下,三下!
明滅的光芒瘋狂切割著黑暗,奶奶的臉在光影交替中扭曲變形,她的眼睛因極度驚駭而瞪大。
閃爍毫無規律,快得令人窒息,像一隻看不見的手在瘋狂地撥弄開關。
沒有風,沒有聲音,隻有這癲狂的、違反常理的光影表演。
幾秒鐘後,燈泡猛地熄滅了,徹底陷入一片死黑。
黑暗中,我聞到一股極其濃鬱、無法形容的腐朽氣味——像是陳年的棺木、潮濕的泥土、還有某種東西徹底爛掉後混合在一起的惡臭,猛地彌漫開來,包裹住我們,幾乎令人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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緊接著,我感到額頭正中,兩眉之間,猛地一涼!像被一塊瞬間融化的冰滴了一下,又像被一根冰冷的手指狠狠點了一下。
那一點冰涼,銳利得刺骨,直鑽進腦髓裡!
我渾身一僵,連叫都叫不出來,隻覺得那一點冰涼迅速在體內蔓延,凍結血液,凝固思維。
奶奶在黑暗中發出一聲短促而淒厲的抽氣,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嚨。
然後,死寂。
我不知道過了多久,可能隻有幾秒,也可能有一個世紀那麼長。
啪。
燈泡又自己亮了。
光線恢複正常,慘白地照亮屋子。
奶奶跌坐在地上,麵無人色,嘴唇哆嗦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那瓦盆裡的紙灰,原本是堆疊著的,此刻卻無比均勻地、薄薄地鋪滿了盆底,像一個技藝高超的老師傅用篦子細細篦過一樣。
那股惡臭消失了,無影無蹤,仿佛從未出現過。
我額頭上那點蝕骨的冰涼感,也慢慢褪去,但留下一種詭異的麻木。
第二天,我的燒奇跡般地退了。雖然身體依舊虛弱,但那種空落落的心慌感消失了。
奶奶卻像一下子老了十歲,背駝得更厲害,眼神也常常發直。她絕口不提那晚發生的事,隻是對我照顧得更加小心翼翼。
又過了幾天,我基本恢複了力氣。村裡關於王老信的閒話也漸漸淡了下去。
一個午後,我去村口小賣部買東西,路過王老信那早已破敗不堪的老屋。院牆塌了半截,院裡荒草齊腰深。
鬼使神差地,我停住了腳步。
目光穿過坍塌的院牆,落在院子角落那棵枯死的老梨樹上。
樹上掛著一塊破布,是一塊紅布。
褪色、發白、被風雨撕扯得破破爛爛,但依然能辨認出,那是以前喊魂時常用的一種紅布。
它被一根細細的、幾乎看不見的藤蔓,死死地纏在枯枝上,像一麵招搖的、不祥的旗幟。
風一吹,那破布輕輕晃動。
它晃動的節奏,和我記憶裡奶奶喊魂時,手裡那塊紅布包著米碗,在我頭上轉圈的節奏,一模一樣。
我站在毒辣的日頭底下,盯著那塊破布,整個人像被凍僵了,從頭頂涼到了腳心。
王老信……他是不是也魂輕?他死前瞪著眼、張著嘴,是不是也想有人為他喊一次魂?那斷掉的棺繩,那沉重的棺材,是不是意味著,他的魂,終究沒能走成,被永遠地、不甘地留在了這片生他養他亦困死他的土地之下?
而我那夜聽到的呼喚,奶奶那晚祈求的對象,以及那盞瘋癲閃爍的燈泡、那均勻鋪開的紙灰、那點眉心的冰寒……
我猛地轉身,逃離了那座老屋。
待了幾天,我離開村子,返回省城,奶奶再也沒有為我喊過魂。她送我出村口時,緊緊抓著我的手,枯瘦的手指像冰冷的鐵鉗。“青娃,”她混濁的眼睛望著我,眼裡有種我看不懂的複雜情緒,是恐懼,是憐憫,還是彆的什麼,“以後……好好的。城裡……乾淨。”
我走了很遠,回頭望。奶奶還站在那棵大榕樹下,身影渺小、佝僂,仿佛要被身後那片巨大、沉默、霧靄沉沉的大山吞噬。
城市的夜晚沒有真正的黑暗,霓虹燈的光汙染足以吞噬最微弱的星光。空調恒溫,隔絕了四季的冷暖。我在鍵盤的敲擊聲和屏幕的微光裡,試圖遺忘那片濃白濕冷的霧,那夜癲狂閃爍的燈,和那塊掛在枯枝上、兀自招搖的紅布。
但我時常會在深夜驚醒,心跳如鼓。
有時是風吹動窗戶,有時是樓上掉下什麼東西。
每當這時,我總會下意識地、飛快地摸一下自己的眉心。
那裡,什麼都沒有。
可我知道,有些東西,一旦被標記,就再也無法真正擦除。它不像傷疤,會愈合,會淡化。它更像一粒被深埋的種子,靠著你無法理解的養分沉默生長。它蟄伏在你脈搏的間隙,潛伏於你呼吸的停頓處,與你共享同一具軀殼,同一段生命。你西裝革履,穿梭於玻璃與鋼鐵的叢林,試圖用秩序和理性構建一切,而它,則在每一個你鬆懈的刹那,於你靈魂最深的空隙裡,無聲地蠕動一下,提醒你那份冰冷的、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契約,早已簽下。
故鄉的山水養育了我,最終,也在我骨血最深處,埋下了一枚無法剝離的、冰冷的烙印。
第二年深秋,奶奶去世了,葬禮在蕭瑟風中結束。我獨自留在荒涼的山墳前,枯黃的茅草在風中瑟瑟發抖,幾片紙錢灰被卷起,打著旋兒消失在鉛灰色的天空下。
我想起她十八歲嫁過來時,正是五十年代。因為爺爺的富農成分,她一夜之間成了罪人。那些年,她們被趕進牲口棚,無緣無故地跪在打穀場上挨批鬥,竹篾抽在背上洇出深深的血痕。大集體時代,她看見老張家孩子餓得全身浮腫,偷偷塞過去兩個糠餅子,用土方為孩子消腫,結果被揪出來批鬥,安了個“敵特蠱惑人心”的罪名,被人踹得吐血,差點死在麥場上。晚年本該清靜,卻又為我魂輕的事操碎了心,滿頭銀發在昏黃的燈光下格外刺眼……
冷風卷起墳頭新土,遠處寒鴉嘶啞啼叫,我望著墓碑上她慈祥的照片,淚水模糊了整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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