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宅堂屋的牆上,那個裹腳老太的全身照,眼睛好像會跟著人動。
這是我嫁到川北這山坳坳裡頭的第七天,第三次覺著這照片邪門。男人強娃子說我想多了,“死老婆子一張相片,還能翻起浪哇?莫怕,有老子在。”
話是這麼說,可這屋裡頭就是不對勁。
強娃子大名張強,比我大八歲,是個跑長途貨運的,一身疙瘩肉,嘴糙,心還算細。我們剛從城裡回來,處理他祖奶奶留下的這棟老屋。
他祖奶奶是一個裹過小腳的老太太,獨守這老屋幾十年了,去年才沒的。
“龜兒子,這屋頭咋個陰風慘慘的?”我搓著手臂,雖是夏夜,但這堂屋總透著一股子浸骨的涼,不是風扇那種涼快。
“你娃就是城裡頭嬌慣了,”強娃子叼著煙,斜眼看我,“山裡頭晚上就這樣,涼快!省空調了。過來,讓老子檢查檢查閘門鬆了沒有。”他咧嘴笑,露出被煙熏黃的牙,手不老實地向我的褲襠探來。
“爬開哦!”我拍開他,“給你說正經的,你看那照片沒得?祖奶奶那眼睛,剛才好像瞥了我一眼。”
強娃子扭頭瞅了瞅牆上那鑲著黑框的遺像。相片裡的老太,瘦得脫相,一臉核桃皮似的褶子,頭發梳得溜光,最紮眼的是那雙腳,即便坐著,也能看出小的不自然,尖尖地縮在寬大的褲腿下。眼神空洞,直勾勾地看著前方。
“有個錘子看!死相片還能動?你怕是昨晚遭老子弄暈了,眼花了嘛。”他嬉皮笑臉。
“你個砍腦殼的,給你說正事!”我有點毛了,“真的,感覺不一樣。昨天看,她是平視前頭,剛才我覺得她眼角往下耷拉了點,像在瞅地上。”
“神經病!”強娃子罵了一句,但還是走過去,踮起腳把相框摘下來,吹了吹灰,“就是個普通相片嘛,紙頭做的,還能成精了?”
他拿著相片翻來覆去地看。我也湊過去。照片上的老太,麵容僵硬,眼神依舊是那種空洞的死氣。但不知為啥,越看越覺得那空洞裡頭,像藏著點什麼。
“你看這眼睛,”我指著,“裡頭好像……有光?”
強娃子湊近了仔細看:“有個屁光,燈泡反光!你個瓜婆娘,自己嚇自己。”他把相片隨手往八仙桌上一扣,“莫看了,睡覺!明天還要去鎮上把剩下的手續辦了。”
我心裡還是膈應,但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也許真是我多心了?山裡頭靜,夜裡黑,人容易胡思亂想。
我們睡在祖奶奶原先的臥房裡。強娃子心大,躺下沒多久就鼾聲如雷。我卻翻來覆去睡不著。老屋的木窗格把月光切成一塊一塊,投在地上,像慘白的補丁。窗外,山風刮過竹林,嗚嗚咽咽的。
不知過了多久,我迷迷糊糊剛要睡著,忽然聽見堂屋那邊有聲音。
很輕,很有規律。
嗒……嗒……嗒……
像是很小很小的硬物,一下一下,極輕地敲在青石地板上。聲音不大,但在死寂的夜裡,清晰得讓人心頭發毛。
我猛地推醒強娃子:“強娃,你聽!啥子聲音?”
強娃子鼾聲停了,咕噥著:“啥子嘛……耗子……”
“不像耗子!”我壓低聲音,“你仔細聽!”
強娃子清醒了些,支起耳朵。那“嗒……嗒……嗒……”的聲音還在繼續,緩慢,穩定,從堂屋的方向傳來,似乎還在移動。
強娃子也皺起了眉:“怪了,啥子雞巴聲音?”他膽子大,翻身下床,抄起門後的頂門棍,“老子去看哈。”
“莫去!”我拉住他。
“怕個錘子!”他甩開我,輕手輕腳走到門邊,慢慢拉開一條縫,往外瞅。
堂屋裡沒開燈,隻有月光從大門縫透進來一點,昏暗暗的。那“嗒嗒”聲還在響。
強娃子看了半天,猛地拉開門,同時按亮了手裡的電筒,光柱刷地掃過去。
“哪個?給老子出來!”
聲音戛然而止。
堂屋裡空蕩蕩的,隻有八仙桌、幾條長凳,和牆上那個原來掛遺像、現在空著一塊的印子。電筒光掃過每一個角落,啥也沒有。
“日怪了……”強娃子嘟囔著,走到堂屋中間,四下照了照,“球都沒得!肯定是耗子啃木頭。”
可我明明聽見那聲音像是從地麵傳來的。我縮在門口,不敢進去:“你……你看下地上……”
強娃子用電筒仔細照了照青石板地麵,乾淨得很,連點灰都看得清。
“求事沒得!”他走回來,把頂門棍一丟,“睡你的覺!肯定是風刮的啥子東西。”
我們重新躺下。後半夜,那聲音沒再出現。但我一夜沒睡踏實,總覺得暗處有雙眼睛在盯著。
第二天是個大晴天。陽光一照,昨晚的恐懼似乎消散了不少。我們去鎮上跑手續,忙活一天,回來天都擦黑了。
吃了晚飯,強娃子在院子裡劈柴,我收拾碗筷。進堂屋放東西時,我下意識又瞥了一眼桌上扣著的那張遺像。
就這一眼,我渾身汗毛都豎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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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片裡,祖奶奶那雙原本尖尖縮在褲腿下的小腳,有一隻的腳尖,微微朝外撇開了一點角度!昨天扣下去的時候,明明是並得緊緊的!
我尖叫一聲,碗差點摔了。
強娃子提著斧頭衝進來:“又咋子了嘛?”
我指著桌上的相片,舌頭打結:“腳……她的腳……動了!”
強娃子罵了句臟話,走過來把相片翻過來,瞪著眼看:“動個鏟鏟!還不是原來那個鬼樣子!你眼睛遭屁打了嗎?”
“真的動了!”我急得跳腳,“昨天兩隻腳都是朝前的,現在右邊那隻,腳尖往外頭撇了!”
強娃子仔細看了看,又抬頭看看牆上那個空印子,眉頭擰成了疙瘩。他可能也覺出不對勁了,但嘴上還硬:“放你媽的屁!相片還能自己動?肯定是昨天扣下去的時候就沒放平!”
我心裡清楚,絕不是。但我沒法證明。
這一晚,我倆都沒睡踏實。強娃子雖然嘴上不說,但睡覺前把頂門棍放在了床頭。夜裡,我豎著耳朵聽,啥動靜也沒有。直到天快亮時,我才迷糊過去。
好像剛睡著,就被強娃子搖醒了。他臉色有點發白,指著門外,壓低聲音:“婆娘,你聽……”
堂屋裡,那“嗒……嗒……嗒……”的聲音又響起來了。比昨晚似乎更清晰了一點。
我們屏住呼吸。那聲音很慢,從堂屋這頭,嗒……嗒……地,移到那頭,然後又移回來。像是在踱步。
強娃子輕輕爬下床,躡手躡腳走到門邊,這次他沒急著開門,而是把眼睛湊到門縫上,往外看。
我看著他的背影,發現他肩膀猛地一抖,像是看到了什麼極其可怕的東西,整個人都僵住了。
“強娃?”我小聲喊。
他沒回頭,隻是抬起一隻手,拚命朝我搖,示意我彆出聲。然後,他極其緩慢地縮回頭,臉色慘白如紙,額頭上全是冷汗。
他一步步退到床邊,腿一軟,坐了下來,胸口劇烈起伏。
“你……你看到啥子了?”我抓住他冰涼的手。
他嘴唇哆嗦著,半天,才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老太婆……在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