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貴富死的那天晚上,他家的狗一聲都沒叫。
李建龍把最後一口煙抽完,煙屁股扔在地上,用腳碾了碾。“日他先人,這龜兒天氣,熱死個人。”他扯了扯汗濕的背心,黏糊糊地貼在肉上,不舒服。
他婆娘劉桂花正在灶房門口擇菜,頭也不抬:“熱熱熱,熱你媽個鏟鏟!曉得熱還不去把後坡的苞穀掰了?一天到黑就知道抽抽抽,抽你媽個卵蛋!”
“掰掰掰,掰你媽!”李建龍沒好氣地回了一句,“王貴富屋頭出事了,村長剛喊人都過去,哪個有工夫掰苞穀?”
桂花手停了停,抬起頭,一張被灶火熏得發黃的臉上露出點好奇:“王貴富?那個老光棍?他咋個了?”
“咋個了?死求了!”李建龍走到水缸邊,舀了瓢涼水,咕咚咕咚灌下去半瓢,“死得硬邦邦的了。怪得很,他家那條大黑狗,平時凶得咬人,昨晚安靜得像個瘟雞。”
桂花把菜籃子往旁邊一放,站了起來:“死了?咋死的?沒聽說有啥病啊。”
“哪個曉得?發現的時候都僵了。”李建龍抹了把嘴,“臉色青得嚇人,手指甲黑黢黢的,長得怪。更邪門的是,”他壓低了點聲音,“張屠戶去抬人的時候說,王貴富身子沉得不像話,四個大男人都差點沒抬動。”
桂花皺了皺眉:“少在那兒鬼扯!死人身子沉,老話都這麼說。”
“錘子老話!”李建龍眼睛一瞪,“你見過死人指甲一晚上能長那麼長?你見過死人嘴角……好像還有點泥巴?像是……像是啃了土?”
一陣悶熱的風吹過,院子裡的老槐樹葉子嘩啦啦響。桂花打了個寒顫,罵了一句:“啃你媽的土!少在那兒嚼舌根,聽得老子背心發涼。趕緊滾過去,看有啥子要幫忙的,弄完了回來吃飯!”
李建龍嘟囔著“婆娘家就是膽子小”,拖著破膠鞋出了門。
王貴富家就在村東頭,孤零零一座土坯房。院子外圍了不少人,交頭接耳,臉上都帶著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惶然。氣氛有點壓抑,連平時最鬨騰的幾個娃崽都安安靜靜地靠在大人腿邊。
村長是個乾瘦的小老頭,姓趙,正蹲在門口抽煙,眉頭鎖得死緊。看見李建龍,招了招手。
“建龍,來了。”
“趙叔,啥子情況嘛?”李建龍湊過去,遞了根煙。
村長接過煙,沒點,在手裡捏著。“邪門啊。”他吐了口濁氣,“貴富這人,雖說獨,身體一直沒啥大毛病。昨晚還有人看見他去小賣部打酒,活蹦亂跳的。咋說沒就沒了?”
“說是……死的樣兒有點怪?”李建龍小聲問。
村長瞥了他一眼,沒直接回答:“等會兒鎮上的派出所來人。莫瞎打聽。”
正說著,張屠戶和另外兩個漢子從屋裡出來了,臉色都不太好。張屠戶是個膀大腰圓的漢子,此刻額頭上卻全是汗,他用袖子擦著,嘴裡念叨:“日怪,真他媽的日怪……”
李建龍湊過去:“張哥,咋樣?”
張屠戶把李建龍拉到一邊,聲音壓得極低:“建龍,我跟你說,這事兒不對頭。老王那身子,冰得紮手,而且……硬得離譜,掰都掰不動。還有那指甲,烏黑烏黑的,彎得像鉤子。我抬他的時候,不小心蹭到他手背,涼氣順著指尖往胳膊鑽,現在這條膀子還他媽有點麻。”
李建龍心裡毛了一下,強笑道:“張哥,你怕是心理作用哦。”
“我作用你媽!”張屠戶有點急,“你娃不信自己去摸哈看!反正……反正我覺得不對勁。老人說,死得不甘心的人,容易變……”
“變啥子?”
張屠戶沒再說,隻是重重歎了口氣,眼神裡帶著恐懼。
下午,鎮上的警察來了,看了看,拍了照,問了左鄰右舍幾句話。王貴富是個孤老頭子,沒啥親人,平時也不跟人來往,問不出個所以然。初步結論是突發疾病死亡,屬於非正常死亡,要拉去縣裡屍檢。但電話打過去,縣裡說法醫這兩天抽不開身,要等明天才能來車拉人。
天氣熱,屍體不能久放。村長沒辦法,指揮幾個膽大的,用門板把王貴富抬出來,放在堂屋中間,找張白布蓋了。又讓人去鄰村請了個懂點白事規矩的老信兒來,看看今晚怎麼守夜。
老信兒姓錢,來了之後,先在屍體旁邊轉了兩圈,掀開白布看了看王貴富的臉和手,臉色就變了。他把村長拉到一邊,嘀嘀咕咕說了半天。村長聽著,臉也越來越沉。
最後,村長對大家說:“老錢說了,貴富這死法有點……特彆。今晚守夜,要格外當心。多找幾個人,屋裡不能離人,香火不能斷。還有,天黑之後,把院子門鎖好,誰叫都彆開。”
有人小聲問:“趙叔,到底是咋回事嘛?是不是……要詐屍啊?”
村長一瞪眼:“詐你媽的屍!少聽那些鬼扯!就是規矩!都聽老錢的!”
話是這麼說,但一種不安的情緒還是在人群中彌漫開來。王貴富死得蹊蹺,老信兒的話又神神秘秘,加上張屠戶之前的描述,大家都覺得後脖頸子有點發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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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建龍被安排在後半夜守靈。前半夜是張屠戶和另外兩個人。
回到家,桂花已經把飯做好了,青椒炒肉,素炒青菜,南瓜湯。李建龍沒什麼胃口,腦子裡全是王貴富那烏黑的指甲和張屠戶的話。
“咋個?丟魂了?”桂花把饅頭遞給他,“王貴富那邊咋說的?”
李建龍啃著饅頭,含混不清地說:“沒說啥子,等明天縣裡來車拉走。今晚守夜。”
“哦。”桂花應了一聲,頓了頓,又問,“我聽說……死相很難看?”
“莫球亂問!”李建龍突然有點煩躁,“死人有個啥好看難看的!”
桂花被他吼得一愣,隨即把筷子一摔:“李建龍你吼個錘子!吃火藥了?是不是有啥事瞞到老子?”
“有個屁事!”李建龍嚼著肉,“就是……就是覺得有點怪。張屠戶說王貴富身子沉得很,指甲也黑。”
“哎呀,死人嘛,都那樣。”桂花嘴上這麼說,聲音卻小了點,“你晚上要去守夜?”
“嗯,後半夜。”
“那你……小心點。”桂花難得地說了句軟話,“聽說橫死的人,魂兒不穩。”
“曉得了曉得了,婆娘家就是話多。”李建龍不耐煩地擺擺手。
夜裡,山村靜得嚇人。連狗叫都聽不到一聲,隻有不知名的蟲子在草裡唧唧地鳴。月亮被薄雲遮著,透出點慘白的光。
李建龍睡到半夜,被村長叫醒。他揉著眼睛,深一腳淺一腳地往王貴富家走。路上黑漆漆的,手電筒的光柱晃來晃去,隻能照亮腳下一小片地方。風吹過玉米地,葉子刷啦啦響,像有很多人在裡麵走。
王貴富家堂屋裡點著盞煤油燈,光線昏黃。門板上的屍體蓋著白布,輪廓清晰。張屠戶和另外兩人正哈欠連天,看見李建龍來了,如蒙大赦,交代了幾句“香快燒完了記得換”、“注意油燈彆滅了”,就趕緊溜了。
堂屋裡隻剩下李建龍和另一個被安排後半夜的村民,叫陳老蔫。陳老蔫是個悶葫蘆,蹲在牆角吧嗒吧嗒抽旱煙,一言不發。
李建龍找了條板凳坐下,看著那白布下的輪廓,心裡有點發毛。他摸出煙,點了一支,試圖驅散那股莫名的寒意。
時間一點點過去。煤油燈的火苗偶爾跳動一下,在牆上投下搖曳的影子。供桌上的香緩緩燃燒,青煙嫋嫋上升,散發出一種沉悶的氣味。
一切都安靜得可怕。
李建龍有點犯困,腦袋一點一點的。就在他快要睡著的時候,突然,他聽到一種極其細微的聲音。
“嚓……嚓……”
像是用指甲在輕輕刮擦木頭。
李建龍一個激靈,清醒過來。他屏住呼吸,側耳細聽。
聲音又沒了。隻有陳老蔫均勻的鼾聲——不知什麼時候,這老哥居然蹲在牆角睡著了。
李建龍鬆了口氣,以為自己聽錯了。他剛想再點支煙,那聲音又響起來了。
“嚓……嚓……嚓……”
這次更清晰了,就是從門板那個方向傳來的!
李建龍的汗毛瞬間豎了起來。他死死地盯著那塊白布。白布下麵,是王貴富的屍體。
聲音持續著,不緊不慢,一下,又一下。在寂靜的夜裡,這細微的刮擦聲顯得格外刺耳。
是老鼠?不可能,老鼠弄不出這種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