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曉穀的寒風,裹挾著細碎的雪沫,在嶙峋的山壁間嗚咽盤旋,如同垂死巨獸的喘息。
穀底深處,鐵匠棚那新壘砌的、冒著滾滾濃煙的煙囪,成了這死寂寒冬中唯一倔強的生機象征。
然而,棚內最深處的角落,氣氛卻壓抑得如同凝固的鉛液。
楚驍靠坐在冰冷的石壁上,身下墊著厚厚的乾草和幾張粗糙的獸皮。
他臉色蒼白得近乎透明,嘴唇乾裂,沒有一絲血色。
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帶著胸腔深處沉悶的、如同破風箱般的雜音,牽扯著肋下那仿佛被無數根生鏽鐵釘反複攪動的劇痛。
左肩的傷口在繃帶下隱隱作痛,更深處,精神世界的裂穀如同被徹底撕裂的蒼穹,持續噴湧著冰冷、死寂的虛無感,帶來陣陣天旋地轉的眩暈和如同億萬根燒紅鋼針反複穿刺腦髓的裂痛。
他感覺自己像一具被抽空了靈魂的軀殼,僅憑著一絲頑強的意誌,在無邊的痛苦深淵邊緣掙紮。
玉佩緊貼胸口的位置,傳來一種難以言喻的、如同心臟被冰錐反複刺穿的劇痛!
他能清晰地“感覺”到,那道猩紅的裂痕不僅加深了,邊緣更是蔓延出細密的、如同蛛網般的黑色紋路!
一股冰冷、腐朽、仿佛能凍結靈魂本源的氣息,正源源不斷地從裂痕中滲出,侵蝕著他殘存的生機。強行歸途的代價,遠超想象!
“恩公……喝點水……”阿狗端著一個粗陶碗,小心翼翼地湊到楚驍嘴邊,碗裡是溫熱的、帶著淡淡草藥味的清水。
少年的小臉上寫滿了擔憂和恐懼,眼眶紅腫。
他親眼看著楚驍被抬回來時那渾身浴血、氣若遊絲的模樣,如同噩夢。
楚驍艱難地抬起眼皮,視線模糊了片刻才聚焦。
他微微張開乾裂的嘴唇,小口啜飲著溫水。
冰冷的液體滑過灼痛的喉嚨,帶來一絲微弱的慰藉,卻無法驅散體內那深入骨髓的寒冷和虛弱。
“東西……都收好了?”楚驍的聲音嘶啞微弱,如同砂紙摩擦。
“收好了!恩公放心!”阿狗用力點頭,聲音帶著哭腔,“淬火油、磨石、書……都藏在最深的石縫裡!用油布裹了三層!除了我、楊伯、鐵柱哥和……和王錘子,沒人知道!”
王錘子。楚驍的目光緩緩移向鐵匠棚中央那個忙碌的身影。
那是一個年約四十的漢子,身材矮壯敦實,如同鐵砧。
他的一條腿有些跛,走路微瘸,但裸露在破舊皮坎肩外的雙臂卻異常粗壯,肌肉虯結,布滿燙傷的疤痕和厚厚的老繭。
他叫王錘子,是前幾天才投奔初曉營的流民,據說祖上三代都是鐵匠,因戰亂家破人亡,流落至此。
楚驍看中了他的手藝和那雙布滿風霜卻依舊銳利的眼睛,在昏迷前強撐著下令,讓他成為這次秘密試驗的核心執行者。
此刻,王錘子正全神貫注地盯著爐膛內熊熊燃燒的火焰。
爐子經過了改造——爐壁加厚了粘土層,風箱被加大,由兩個壯漢輪番拉動,鼓入強勁的風力,使得爐溫比之前高出許多。
火焰不再是橘紅色,而是呈現出一種刺目的、近乎白色的熾熱光芒!
爐膛內,一塊楚驍帶回來的、燒得通紅的“改進版”刀片碎片經過現代淬火回火處理)和幾塊本地礦石樣本,正靜靜躺在耐火磚上,作為顏色對比的參照物。
王錘子的額頭上布滿細密的汗珠,眼神卻銳利如鷹隼,死死盯著爐火中另一塊正在加熱的、本地鐵料打製的刀坯。
他嘴裡念念有詞,聲音低沉而急促:“白亮……白亮……還差一點……不能過……過了就脆……”
旁邊,趙鐵柱和另外兩個挑選出來的、口風最緊的鐵匠學徒,同樣屏息凝神,按照王錘子的指示,小心翼翼地調整著風箱的節奏和炭火的覆蓋。
空氣仿佛凝固了,隻有爐火呼嘯、風箱鼓動和汗水滴落在滾燙鐵砧上發出的“嗤嗤”聲。
楚驍帶回的《金屬材料與熱處理基礎》手冊撕掉了封麵),核心內容已經被他口述給王錘子。
那些拗口的術語——“奧氏體”、“淬火”、“回火”、“馬氏體轉變”——對於王錘子這樣的老鐵匠來說,如同天書。
但楚驍用最直白的語言解釋:鐵燒到某個特定的、如同白熾燈絲般的亮白色對應約950c),內部結構會改變,變得“軟”而可塑奧氏體化);然後迅速浸入特定的油中冷卻淬火),鐵會變得極其堅硬馬氏體),但也非常脆;最後再稍微加熱一段時間回火),在保持硬度的同時增加韌性,讓刀不容易折斷。
道理似乎簡單,但操作起來,每一步都如同在刀尖上跳舞。
溫度控製是最大的難題!沒有溫度計,全憑經驗!楚驍帶回來的那塊現代淬火刀片,其加熱時呈現的“亮白色”,成了唯一的參照。
王錘子必須死死記住那種顏色,並精確複製到本地鐵料上!差一絲,效果天差地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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淬火介質更是關鍵!
楚驍帶回來的那桶“高性能快速淬火油”是寶貝,但數量太少,隻能用於最關鍵的最後一步。
之前需要用本地材料反複試驗配比!
尿液、油脂、甚至混合了草木灰的水……每一種介質的冷卻速度不同,效果也截然不同!
失敗!接踵而至的失敗!
“嗤啦——!”
“哢嚓!”
刺耳的淬火聲和清脆的斷裂聲,一次次在鐵匠棚內響起,如同重錘砸在每個人的心上。
一塊精心鍛打的刀坯,因為加熱溫度稍低顏色偏暗紅),淬入油脂後,硬度不足,刃口輕易卷曲。
另一塊,加熱溫度過高顏色亮得刺眼,邊緣甚至有些熔化),淬入尿液後,雖然硬度極高,但刀身直接崩裂成數段!
還有一塊,淬火油溫度沒控製好油溫過高,冷卻速度變慢),淬火後硬度不夠,韌性也差,一掰就彎!
每一次失敗,都意味著浪費一塊寶貴的鐵料!
這些鐵料,是趙鐵柱帶著人,用新打製的鐵鎬,在凍土中艱難挖掘礦石,再耗費大量木炭,在高溫爐中反複熔煉、鍛打,才得到的!
每一塊都凝聚著心血和希望!
王錘子布滿老繭的手在顫抖,額頭上青筋暴起。
他看著地上那些扭曲、斷裂的廢鐵,渾濁的眼睛裡充滿了血絲和一種近乎絕望的挫敗感。
他祖傳的手藝,在這“仙法”麵前,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王師傅……”趙鐵柱的聲音帶著一絲沙啞和疲憊,“鐵料……快沒了……”
王錘子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爐火,又緩緩轉向角落那個依舊閉目調息、臉色蒼白如紙的年輕身影。楚驍……總旗大人……他帶回了“仙法”,指明了方向……難道……真的無法實現嗎?
就在這時,楚驍緩緩睜開了眼睛。
他的目光越過眾人,落在王錘子布滿汗水和煤灰的臉上,聲音依舊嘶啞微弱,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王師傅……彆急……看火色……要……亮白……均勻……心要靜……手要穩……”
王錘子渾身一震!楚驍那平靜無波的眼神,仿佛帶著某種魔力,瞬間驅散了他心頭的焦躁和絕望。
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目光重新聚焦在爐膛內那塊正在加熱的刀坯上。
火焰在強勁風力的鼓動下,發出低沉的咆哮。
刀坯的顏色在熾熱中不斷變化:暗紅……橙紅……亮黃……最後,終於穩定在一種刺目的、如同正午驕陽般的亮白色!整個刀坯均勻地散發著這種光芒,沒有一絲雜色!
就是現在!
“出!”王錘子低吼一聲,聲音帶著一絲顫抖!
趙鐵柱眼疾手快,用長柄鐵鉗迅速夾出燒得通紅的刀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