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曰:
天之道,其猶張弓乎?高者抑之,下者舉之;有餘者損之,不足者補之。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人之道則不然——損不足以奉有餘。孰能有餘以奉天下?唯有道者。是以聖人為而不恃,功成而不處,其不欲見賢。
續曰:
若夫蒼穹之運,非有恩愛之私,而晝夜遞遷、寒暑迭代者,正以“張弓”之法,平萬物之畸輕畸重。日昃則仄,月盈則虧;尾閭泄之而不竭,扶桑照之而不溢。昆侖積雪,所以減高原之亢;尾閭歸墟,所以填尾閭之虛。斯皆“高者抑之,下者舉之”之象,不令一物獨榮,亦不使一物久悴。
降及人世,其情反矣。
王公踞九重之上,珠玉滿篋,而閭左之氓,並日而食;封君之田,連阡接陌,而貧者無立錐以棲。賦斂之加,譬如漏巵,愈傾而愈竭;徭役之興,譬若張罟,愈密而愈危。是以“不足”者並其膏髓而輸,“有餘”者積其金錢如山。
此非天之道,乃人之妄;非張弓之平,乃荷戈之劫。
昔者暴秦築阿房,發北山之石,征蜀荊之木;石雖千仞,不足填其欲壑;木雖萬章,不足覆其驕奢。陳涉一呼,而天下響應者,非戍卒之勇,實“損不足以奉有餘”之禍積也。
漢文躬修玄默,三十歲一,山川園池悉弛於民;太倉之粟陳陳相因,而赤仄之錢貫朽不校。非府庫自溢也,乃“損有餘以補不足”,故天應之而歲稔,人戴之而刑措。
是以有道之君,視天下為一身:
四夷如肩背,中原如腹心;貧者四肢之痿痹,富者六腑之積滯。滯者瀉之,痹者溫之,使氣血周流,而後百骸皆遂。
其術奈何?
製田裡以均耕,則豪強不得並兼;通溝洫以時蓄,則水旱不得相乘;平關市以簡稅,則商賈不得專利;設常平以斂散,則穀價不得踴騰。
凡此四者,皆“抑高舉下”之器,亦“張弓調弦”之具。
若執政者反其道,必見三患:
田野荒蕪而倉廩益實,一患也;
法令滋彰而盜賊多有,二患也;
刑罰日繁而民心日離,三患也。
三患不除,則雖金埒銅山,不能止其崩;雖石城湯池,不能禦其怨。
故聖人處上而不重,在前而不害;
其生也,與萬物為春;其政也,以百姓為綱。
春氣至則枯荄自茁,弦調平則眾音自和。
為而不恃,如雨露之施,不計其贏;
功成不處,如四時代謝,不居其功。
以其不爭,故天下莫與之爭;
以其不積,故天下樂輸其積。
嗚呼!
能知張弓之意者,可與言天道;
能行張弓之政者,可以言聖功。
若猶挈瓶之智,日取鬥升以益海;
懷刀之私,歲割肌膚以肥己,
則雖堯舜之號,桀蹠之實,
吾見其弓將折,而弦卒以絕矣!
第七十八章正言若反
經曰:
天下莫柔弱於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以其無以易之。弱之勝強,柔之勝剛,天下莫不知,莫能行。是以聖人雲:受國之垢,是謂社稷主;受國不祥,是為天下王。正言相反。
續曰:
夫水,至弱也。盛之以盂,不能舉錙銖;捧之以掌,不能敵鋒铓。及其積為江海,托為風濤,則穹石為之穿孔,金鐵為之銷鑠;昆侖嵯峨,不能遏其東流;龍門峭拔,不能拒其南下。
故知“弱”非怯懦之形,乃翕聚之勢;“柔”非萎靡之態,乃浸灌之功。
世人睹其澄澈,以為易侮;見其就下,以為可欺。然水滴百晝,而曾崖穿;瀑懸千仞,而堅壘糜。
彼以“無刃”伐萬物,以“無形”勝有形,其克剛之道,正在“無以易之”——不與他物爭鋒,故他物莫得而挫;不自有其形,故眾形莫得而拒。
由水及人,其則不遠。
勾踐事吳,身臣妾而懷複國之鋒;韓信受胯下,似怯懦而蓄吞敵之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