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篇引子
“風停了,債還在;火滅了,灰尚溫。
人說賒賬的是風,償債的是霧——
霧比風更慢,卻比風更重。”
正文:
一
列車駛出隧道時,霧像一張被揉皺又攤開的舊賬單,貼在窗上。
顧無咎把帽簷壓低,隻露出半截下頜,像一柄未出鞘的刀,連反光都欠奉。
他手裡捏著一張被汗水浸軟的車票,終點站那一欄是空白——
售票員說,那是“下一站”的意思;
可他心裡清楚,那是“債還未結”的意思。
二
車廂儘頭,小女孩抱著一隻殘缺的布老虎,老虎的左眼是紐扣,右眼是黑洞。
她一遍遍哼著走調的《賒月謠》,調子每轉一次,布老虎的空眼眶裡就掉出一粒火星。
火星落在地毯上,不燃,隻烙出小小的焦痕,像誰用指尖在命運裡按了個省略號。
顧無咎看了一會兒,走過去,蹲身,把布老虎的右眼眶撚滅。
“彆賒給回憶利息,”他對小女孩說,“利滾利,會咬人。”
三
列車廣播忽然滋啦一聲,像被誰掐住脖子的鳥。
緊接著,一道沙啞男聲報站:
“下一站——霧償,隻下不上。”
車廂裡寥寥數人,卻同時抬頭,仿佛被同一根線提起木偶。
霧償?
沒人聽過這名字。
可所有人都不約而同摸向自己最深的那道舊傷口——
有人摸到空錢包,有人摸到斷指,有人摸到一張寫著“對不起”卻未寄出的信。
顧無咎摸到的是一枚銅鈴,鈴舌被摘掉了,搖不出聲。
那是債火留給他的收據。
四
車停了,門卻不開。
霧從門縫裡滲進來,像稀釋的墨,一點點把人的輪廓塗改。
小女孩忽然把布老虎塞進顧無咎懷裡:“替我看它一會兒,我下去買點東西。”
“霧場站不賣東西。”他說。
“賣的,”女孩回頭,眼裡映著未燃的火,“賣‘償’。”
話音未落,她的身形被霧折成兩段,像一張被撕毀的借據,輕飄飄地消散。
五
門終於開了。
外麵沒有月台,隻有一條筆直的、由灰燼鋪成的小路,路牌寫著——
「此去無回,賒風者以霧償。」
顧無咎把帽簷又壓低了三分,抬腳。
鞋底踏碎灰燼,發出極輕的“嚓”,像誰把舊賬翻了一頁。
布老虎在他臂彎裡忽然自己轉過頭,剩下的左眼紐扣映出前方景象:
霧中慢慢升起一座城,城牆是未付的利息,城門是未熄的餘燼。
城門樓上,高懸一副對聯——
上聯:風賒千古賬;
下聯:火貸一時情;
橫批:債火未結。
六
顧無咎低頭,對著布老虎自言自語:
“原來下一站,不是終點,是回典。”
他取下帽簷,彆在布老虎頭頂,像是把最後的遮羞布也典當出去。
然後,他邁步進城。
霧像一張剛剛謄清的賬單,一頁頁貼到他臉上,字跡尚濕——
每一行,都是他賒過的風、欠過的火。
而城門在身後,吱呀闔上,像一聲遲到的歎息。
七
城內無燈,卻有光。
光來自遍地燃燒的“欠條”——
一張張黃紙浮在半空,火舌舔舐,卻不化成灰,隻不斷增生新的條款。
顧無咎走到城中心,那裡擺著一張舊式櫃台,台麵裂著縫,縫裡滲出暗紅。
櫃台後,站著一名戴圓框眼鏡的賬房先生,臉是空白,沒有五官,隻寫著一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