鴉翅散儘,雪卻愈下愈密,像有人把天幕重新撕開一道縫,專為我漏下一場無聲的餞行。
五哥沒隨我出井,他站在銅燈之下,影子被青焰拉得極長,像一條不肯上岸的暗河。
“我須回長安。”他說,“替你穩住地麵上的棋盤,讓藩王們繼續相信——第七子仍被困在城裡。”
他抬手,把劍鞘遞給我,鞘裡卻空無一物——
“劍留給你,鞘我帶走。無鞘之劍,才配斬雪。”
我點頭,把劍鞘推回他懷中,轉身抓住井壁垂下的鐵鏈。
鏈上結滿冰淚,每一環都刻著極細的“李”字,像給皇族血脈加了一副鐐銬。
我攀鏈而上,出井口那一刻,雪鈴忽然失聲——
並非因風停,而是因氣溫驟低,鈴舌被凍死在腔裡,
像替我封住最後一句退路。
廢寺外,早有一架雪橇候著,
無馬,唯有四頭白狼,額心各嵌一枚鐵青鱗,
鱗上烙“雪橋”反文,與鐵匣同紋。
狼眼是盲的,卻能在雪下聞血而行——
它們嗅的是我掌中未愈的裂璽之傷。
橇上鋪一張整剝的玄狐皮,狐首完整,
眼眶裡嵌兩粒黑曜石,像給黑夜留一對守門的燈。
我踏橇坐下,狼便自發掉頭,朝北。
身後,廢寺山門緩緩闔上,
門縫最後一瞥,是五哥在井口舉燈,
青焰被雪壓彎,像一莖將折的蘆葦,
卻始終未滅。
黑河川,在長安西北一千三百裡,
地圖上一片留白,隻注六字:
“雪深,無回,勿近。”
父皇卻曾私下告訴我:
留白處才是真正的禦筆,
其餘山河,不過是給天下人看的草稿。
狼橇日行夜息,三日三夜,
沿途不見人煙,唯有雪塚,
塚前無碑,隻插鏽劍,
劍穗皆朝北,像給死者指一條歸不得的路。
第四日拂曉,遠處忽現一道黑線,
線之上,雪是白的;線之下,雪是灰的,
仿佛有人拿巨硯,把天幕的墨汁打翻在地。
白狼至此停步,任我如何催喝,隻肯低嗚,
像前方有它們看不見卻嗅得到的懸崖。
我下車,踏過那道黑線,
鞋底傳來細微的“嚓”——
不是碎冰,是骨。
整片雪原之下,埋著一層極薄的骨屑,
屑裡混著鐵砂,踩上去像給大地撓癢,
癢得它在你腳踝處輕輕回握。
黑河川到了。
真正的河早被雪葬,
隻在穀心留一道下陷的脊,
像巨獸死後不肯閉合的背骨。
脊上,豎著一座黑石穹廬,
無門,唯有七根歪斜的鐵柱,
柱頭各懸一具凍屍,
屍身反穿狐袍,袍上繡“李”字正紋——
是皇族,卻非本朝。
父皇說過,那是“預演的藩王”,
每十年換一具,保持“新鮮”,
讓雪下亡靈相信,
皇權也會老,也會死,
也會在他們麵前脫帽。
我走近,裂璽在掌中自發愈熱,
金絲沿冰裂紋瘋狂遊走,
像要掙脫玉骨,去認那些屍身上的舊主。
忽聽“哢”一聲,
七柱中最矮的那根,自行下沉一寸,
柱頂屍體垂下的手,
竟指向穹廬底部一塊無雪之地——
那裡,露出一塊銅板,
板上鏤空的紋樣,與我掌中裂璽完全吻合。
我蹲身,將玉簡按入銅板。
沒有機關轉動聲,隻有風。
風從銅板下湧上,帶著極細的雪塵,
塵裡夾著一句極輕的話,
像有人貼著我耳骨,用呼出的白氣寫字:
“雪帝之墓,不設棺,
隻設鏡,
鏡裡鏡外,
各留半張臉。”
話音未落,銅板無聲滑開,
露出一條垂直向下的冰井,
井壁嵌滿黑曜石,
每一顆都映出我的一部分——
左眼、鼻梁、裂開的唇、
被雪擦傷的顴骨……
卻獨獨沒有右眼。
我抬手掩鏡,
黑曜石裡立刻長出另一隻右眼,
卻不是我自己的,
而是父皇的——
虹膜裡燃著青焰,
與五哥井底那盞同火同色。
青焰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