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昭城迎來了數十年未有的盛事,太子薑成鈺與那位準太子妃李玖兒的大婚之期。
黎昭城的秋陽本該是清冽高遠的,這一日卻被滿城的紅逼得失了三分銳氣。
朱漆宮門纏上丈許寬的大紅綢緞,風一吹便獵獵作響,與琉璃碧瓦的流光交相輝映,晃得人眼暈。
十裡長街早被淨水潑得纖塵不染,猩紅氈毯從太子東宮一直鋪到城南的“李府”,兩側擠得水泄不通的百姓踮著腳、伸著頸,喧闐的議論聲混著街邊鼓樂班的吹奏,直衝雲霄。
“快看!那就是太子妃的儀仗!”有人一聲驚呼,人群瞬間安靜又隨即爆發出更盛的騷動。
儀仗最前的鎏金銅燈懸著紅綢,一路緩緩行來,最終停在東宮朱紅大門前。命婦們簇擁著中心那抹豔紅上前,踩著玉階一步步登殿時,衣料摩擦的輕響竟壓過了遠處的鼓樂。
是薑玖璃。
身上的嫁衣是內務府耗儘三月匠心縫製的,正紅錦緞上用南粵貢金抽絲繡就“鳳凰於飛”,針腳細密得看不見一絲縫隙,日光下金線流轉,那對鳳凰似要振翅破衣,直上九霄。頭頂的赤金點翠龍鳳珠冠重逾三斤,累累珍珠流蘇垂在額前,將她的容顏遮得影影綽綽,隻露出一截白皙纖細的脖頸,和那抹塗了正宮紅的唇瓣,在層層疊疊的紅中,豔麗奪目。
命婦們按禮輕聲提點“慢些”,她卻步履穩得像踏在平地上,沒有半分新嫁娘該有的羞澀慌亂,連指尖都不曾微微顫抖。珠冠流蘇下,那雙本該含情的眸子清冽如深冬寒潭,冷靜地掃過殿外肅立的百官——那些人穿著繡著補子的吉服,臉上堆著程式化的笑意,眼底卻藏著各般心思:有羨慕太子得此佳人的,有嫉妒李家一朝榮寵的,更有不少人盯著她的背影,盤算著這樁婚事背後的朝堂棋局。
她看得清楚。
她看著眼前的紅毯,出嫁三次,沒有一次是為愛而嫁,她自嘲的笑了笑。她走向的從不是什麼良人佳婿,而是殺父仇人的兒子;踏入的也不是琴瑟和鳴的愛巢,是布滿荊棘、暗藏殺機的複仇戰場。
東宮正殿內,笙歌鼎沸,玉盞相擊的脆響混著賓客的道賀聲,一派歌舞升平。薑成鈺身著大紅喜服,腰束玉帶,正站在殿中應酬,目光卻時不時越過人群,落在殿門口那抹緩緩走近的紅影上,眼底是毫不掩飾的驚豔與占有欲——他要的從不是什麼門當戶對,隻是這張傾國傾城的臉,和能讓他走向巔峰的權利。
而人群不起眼的角落,戶部侍郎李沐白一身青袍,手裡攥著的玉杯早已被指尖捏得泛白。他望著那抹熟悉又陌生的紅,喉結死死滾動,眼底的痛與無奈幾乎要溢出來。他是今日的“送親兄長”,卻隻能眼睜睜看著自己放在心尖上的人,嫁給彆人,走向一場未知的凶險。
殿前廣場,禁衛森嚴。謝翎一身玄鐵甲胄,按劍而立,身姿如鬆,麵容冷峻如冰。作為今日大婚儀仗的護衛統領,他的目光銳利如鷹隼,掃過每一個角落,確保萬無一失。然而,當那抹灼目的紅色身影,在禮樂聲中緩緩行來,踏入東宮門檻的刹那,他緊握劍柄的手,指節因過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甲胄之下的心臟,仿佛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悶痛難當。他隻能以這般最沉默、最隱忍的方式,守護在她身旁,看著她為複仇,以身飼虎。
更遠處的觀禮席上,玄色龍袍在一片大紅吉服中顯得格格不入。鑠國皇帝凜蕭溯風斜倚在椅上,手裡把玩著一枚墨玉扳指,狹長的鳳眸半眯著,落在薑玖璃身上的目光帶著偏執的灼熱與濃烈的嫉妒。他指尖微微用力,扳指邊緣幾乎要嵌進掌心。
薑玖璃一步步走過賓客陣列,聽著耳邊虛偽的道賀,感受著那些或貪婪、或敵意的目光,唇角勾起一抹幾不可察的冷笑。珠冠沉重,嫁衣束縛,可這些都困不住她。她抬眼望向殿上主位,那裡坐著今日的主婚人——皇叔薑仲宸。
薑仲宸穿著紫色蟒袍,麵容溫和,正笑意盈盈地望著她,可那雙看似慈善的眸底,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陰鷙。就是這個男人,一步步將她逼入絕境。薑玖璃的指尖悄悄蜷起,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借著疼痛保持著最後的清醒。
皇叔,我終於從底層一步一步爬上來,與你可以抗衡。
鼓樂聲漸歇,司儀高聲唱喏:“吉時到——”
命婦將她引至薑成鈺身側,兩人並肩而立,麵向薑仲宸。紅綢係住的雙手交握,薑成鈺的掌心帶著滾燙的溫度,力道大得像是要捏碎她的手,而薑玖璃的手卻冰涼,毫無半分暖意。
她垂著眼,看著腳下猩紅的氈毯,忽然覺得這顏色像極了前世宮變那日流的血。
這場注定載入史冊的大婚,沒有祥和美滿,隻有這片繁華表象下,早已洶湧翻騰、足以吞噬一切的暗潮。而她,薑玖璃,便是這暗潮中心最鋒利的刃,要憑著這具“李玖兒”的軀殼,在這東宮之中,掀起一場血雨腥風。
“禮成——送入洞房!”禮官拖長了聲音,高聲宣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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薑成鈺誌得意滿,滿麵紅光,仿佛已看到自己君臨天下的未來。他緊緊牽著紅綢的一端,引著薑玖璃走向後殿,感受著來自四麵八方的羨慕與恭維。他側頭看向身旁身姿絕佳的新娘,一股強烈的占有欲與虛榮心充斥胸腔。
就在新人即將踏入後殿門檻,那象征著禮法完成的最後一步時——
“且慢。”
一個低沉、帶著不容置疑威壓的聲音,如同驚雷,驟然炸響在喧鬨的喜堂之上!
是凜蕭溯風!
他緩緩站起身,玄色身影在滿堂紅彩中顯得格外突兀而森冷。他手中空了的琉璃杯,被他隨意丟擲在地,發出清脆刺耳、令人心顫的碎裂聲!滿場瞬間死寂,所有目光,驚疑、恐懼、不解,齊刷刷聚焦於他一身。
凜蕭溯風卻渾不在意,目光如實質般穿透人群,直直釘在薑玖璃的背影上,唇角勾起一抹邪肆冰冷的弧度:“朕忽然想起,鑠國有一古老習俗。友邦大婚,最為尊貴的客人,有權向新娘討要一件貼身之物,以自身福澤加持,佑兩國邦交,永結同心。”他的目光,肆無忌憚地落在薑玖璃纖細腰肢間懸掛的那枚羊脂白玉龍鳳玨上,“朕看太子妃腰間這枚玉玨,靈氣逼人,甚好。不知太子妃,可否割愛?”
一石激起千層浪!
滿堂嘩然!這已非簡單的失禮,而是赤裸裸的挑釁、羞辱,是對黎國國格與太子顏麵的踐踏!
薑成鈺臉色瞬間鐵青,猛地轉身,眼中怒火噴薄欲出:“凜蕭溯風!你放肆!此乃孤與太子妃定情信物,豈容你覬覦?!”
李沐白眸中寒光凜冽,一步上前,不著痕跡地將薑玖璃護在身後稍側的位置,臉上依舊是溫潤如玉的笑容,語氣卻帶著冰雪般的寒意:“陛下恕罪,此等習俗,我黎國聞所未聞。太子妃貼身之物,關乎女子清譽與皇家體麵,實在不便轉贈。陛下若喜愛美玉,臣不才,府中倒有幾件前朝古玉,堪稱絕品,明日便親自送至驛館,請陛下鑒賞把玩,權當臣一點心意。”他言辭懇切,姿態放得極低,卻寸步不讓,將凜蕭溯風無理的要求牢牢擋回。
謝翎按在劍柄上的手已然青筋暴起,玄甲下的身軀緊繃如弓,冰冷的目光鎖死凜蕭溯風,隻要他再有絲毫異動,那柄隨他征戰沙場的寶劍便會瞬間出鞘!空氣中,無形的殺氣與對峙的張力幾乎令人窒息。
被珍珠流蘇遮擋視線的薑玖璃,袖中的手悄然緊握,指尖冰涼。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來自三個方向的守護與那一道偏執瘋狂的視線。在這令人難堪的寂靜中,她忽然動了。
她微微側身,麵向凜蕭溯風的方向,蓋頭下的聲音平靜無波,卻帶著一種天生的、不容褻瀆的尊貴與從容:“鑠皇陛下厚愛,玖兒心領,惶恐之至。隻是此玉玨乃太子殿下親贈,象征夫妻同心,意義非凡,實在不便轉贈。”她微微抬手,從容地從那雲鬢高聳的發髻間,取下一支樣式簡單、僅綴著幾顆細小珍珠的銀簪,“這支銀簪,雖不名貴,卻伴隨玖兒多年。若陛下不棄,願以此微物為念,祈願大黎與鑠國,邊境永睦,不起刀兵,百姓安居。”
她的聲音清越,字字清晰,不卑不亢。既全了凜蕭溯風那所謂的“習俗”麵子,未讓場麵徹底失控,又堅守了自己的底線與尊嚴,更巧妙地將一場私人刁難,升華至兩國邦交的高度。
凜蕭溯風死死盯著她遞出的那支樸素無華的銀簪,再對比她腰間那枚象征著與薑成鈺關係的珍貴玉玨,眼中翻湧的瘋狂風暴幾度明滅。挫敗、痛楚、以及一種被拒絕後更加強烈的、扭曲的占有欲,幾乎要將他吞噬。他看著她,仿佛要穿透那厚重的蓋頭,看清她此刻的神情。
良久,在所有人屏息凝神的注視下,他忽然發出一聲意味不明的低嗤,抬手,近乎粗暴地一把奪過那支銀簪,冰涼的指尖刻意擦過薑玖璃的指尖,帶來一陣令人不適的戰栗。
“好。太子妃……果然伶牙俐齒,有心了。”他將銀簪緊緊攥在掌心,幾乎要將其捏碎,目光卻依舊如同蛛網般纏繞在薑玖璃身上,“那朕,便好好收著。也期待著……邊境永睦的那一天。”他語帶雙關,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齒縫間擠出,帶著無儘的深意與威脅。
說完,他不再看任何人,猛地轉身,玄色衣擺在空中劃出一道冷厲的弧線,大步流星,徑直離開了這喧鬨卻令人窒息的喜堂,背影孤絕,戾氣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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