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微風已帶上了幾分黏膩的燥熱,拂過總督府庭院中那幾株開得正盛的石榴樹,瓣瓣火紅在日光下灼灼耀目,卻驅不散閨閣內凝結的愁雲。
蘇無雙斜倚在窗邊的湘妃榻上,往日裡神采飛揚的眉眼此刻懨懨地耷拉著,手中一條上好的蘇繡帕子被她無意識地絞纏得不成形狀。她屏退了尋常伺候的丫鬟,隻獨獨留下了薑玖璃。空氣裡彌漫著名貴熏香的甜膩氣息,卻壓不住那份從主人身上散發出的焦躁與不甘。
薑玖璃垂手恭立在離榻三步遠的地方,微微低著頭,姿態是經年累月訓練出的卑微與順從。粗使丫鬟的灰布衣衫寬大陳舊,刻意用深色脂粉塗抹過的臉頸、手臂,讓她看起來黯淡無光,混入仆役人群中便再難尋覓。唯有在她極偶爾抬眸的瞬間,那雙沉靜如古井的眼眸深處,才會極快地掠過一絲與她外表絕不相稱的銳利洞察。她心中了然,風暴的中心,便是那樁懸而未決、如今已迫在眉睫的舊日婚約。
良久,蘇無雙猛地坐起身,將手中皺巴巴的繡帕狠狠擲在榻上,仿佛擲去什麼汙穢之物。她俏臉含霜,胸口因怒氣而微微起伏,聲音裡帶著毫不掩飾的嫌惡:“還不是那樁惱死人的婚事!”
她像是終於找到了宣泄的出口,語速又快又急,字字句句都透著鄙夷,“爹爹早年不過是這晏城的一個小小通判時,與那雲州知州的李勳有過幾分交情,酒後戲言,便定下了什麼指腹為婚!將我與他那兒子李沐白綁在了一處!可如今呢?爹爹已是堂堂一方總督,封疆大吏!那李家呢?李勳熬了這麼多年,也還是個知州,還是下轄雲州那種地方的!門第之差,簡直是雲泥之彆!”
她越說越氣,纖長的手指緊緊攥住了榻沿:“這也就罷了!更可氣的是,聽說那李沐白根本就是個藥罐子,一年到頭離不開湯藥,風吹就倒,手無縛雞之力!這樣的男子,能有什麼出息?而且李家內宅不寧,一個小妾和庶出的兒子都騎到了嫡子嫡女頭上去了,那李沐白在自己家裡都說不上話,懦弱無能!這樣的人,怎配得上我蘇無雙?將來如何撐得起我蘇家的門楣?”
薑玖璃靜靜地聽著,麵容平靜無波,如同最深沉的湖麵,不起絲毫漣漪。心中卻已飛速盤算開來。蘇無雙對李沐白的評價,與雲州承運商行白管事所言的李家嫡子處境隱隱對應。蘇家勢大,欲行背信棄義之事,而這蘇無雙,更是將嫌貧愛富、攀附權貴的心思擺在明麵上。
蘇無雙發泄了一通,情緒稍平,複又頹然歪倒,煩惱地揉著太陽穴,聲音裡帶上了幾分委屈和急切:“爹爹早就想退了這門不當戶不對的親事,可又顧忌著官聲,怕被那些禦史言官戳脊梁骨,說我們蘇家嫌貧愛富、背信棄義。眼看那李沐白今年都已二十有一,李家催得越來越緊,連太子身邊的近臣都來‘勸說’了,真是急死個人!”她忽然支起身子,湊近些,眼中閃過一絲炙熱的光彩,壓低聲音道,“小玖,你是知道的,我將來……是要嫁予成王殿下做側妃的!那才是真正的榮華富貴,青雲之路!可偏偏被這李家絆住了腳!若是因為這樁破婚事,耽誤了成王殿下提親,我……我死的心都有了!”
話音未落,她猛地伸出手,緊緊抓住了薑玖璃的手腕,指甲幾乎要嵌進那刻意塗抹得粗糙的皮膚裡。眼中閃爍著混合著希冀與脅迫的光芒:“小玖!你向來最是機靈,心思細,有主意!彆人我不放心,你替我去一趟雲州李家!仔細打探清楚,那李沐白究竟病到了何種地步?是不是真的那般扶不上牆?李家內裡到底亂成什麼樣子?若能……若能找到什麼確鑿的、能讓李家自己都覺得羞愧、無地自容,主動提出退婚的由頭,那便是天大的功勞!我定在爹爹麵前為你請功,重重賞你!不,日後我若真能如願進了成王府,必帶你一同去享福!”
手腕上傳來清晰的痛感,薑玖璃看著蘇無雙眼中毫不掩飾的利用與空頭許諾,心底一片冰涼的譏誚。麵上卻適時地流露出受寵若驚之色,夾雜著一絲恰到好處的為難:“小姐如此信任奴婢,奴婢萬死不辭!隻是……奴婢人微言輕,如何去得李家探聽這等隱秘之事?若是被察覺,恐怕會連累小姐的清譽……”
“這個你放心!”蘇無雙見她應下,眉頭舒展,心情大好,“我自有安排。“這個簡單!我給你一份手書,就說是我的丫鬟,代我去探望未來姑爺,送上些補品藥材。他們李家再不成器,也不敢怠慢總督府的人!你隻需仔細看,用心聽,回來一五一十告訴我就行!”
薑玖璃垂下眼簾,濃密的睫毛掩去眸底一閃而過的精光,恭順地應道:“是,奴婢明白了。定當竭儘全力,為小姐分憂解難。”
退出那間香氣馥鬱卻令人窒息的閨房,初夏午後的陽光撲麵而來,有些刺眼。薑玖璃微微眯起眼,抬手在額前搭了個涼棚,望向東南方向——那是雲州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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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婚?這正是一個絕佳的機會。不僅能為蘇無雙“排憂解難”,進一步鞏固她對自己“機靈有用”的印象,更能名正言順地深入李家,探查承運商行被李家侵占的真相。
且這樁婚約糾紛,說不定也能做些文章。
三日後,辰時剛過,一輛懸掛著晏城總督府徽記的青篷小車,悄無聲息地駛出了側門。車輛簡樸,並不張揚,但那枚徽記卻足以讓沿途關卡不敢怠慢。
薑玖璃,此刻仍是那個低眉順眼的粗使丫鬟“小玖”,獨自坐在微微顛簸的車廂內。身旁放著幾盒包裝精美的禮盒,裡麵是蘇無雙隨手挑剩的普通參茸藥材,不過是此行的一個由頭——“奉小姐之命,探望纏綿病榻的未婚夫李公子”。
車輪碾過官道的塵土,發出單調的轆轆聲。她掀起布簾一角,目光平靜地投向窗外。初夏的田野已是綠意盎然,遠處村落炊煙嫋嫋,一派平和景象。然而,這平和卻映不入她的眼底。她的心,如同這顛簸的馬車,早已駛向波譎雲詭的雲州縣。
李沐白。
這個名字在她舌尖無聲地滾動了一遍。
一個年已二十有一、卻因“體弱”而婚事蹉跎的嫡子;一個在寵妾滅妻、庶子驕橫的家族中,被傳言“懦弱無能”、“自身難保”的嫡長子。
薑玖璃的嘴角,勾起一絲極淡、極冷的弧度,轉瞬即逝,快得仿佛隻是車窗光影掠過的一道錯覺。
踩低捧高,背信棄義。這世間冷暖,她嘗得太多。蘇家父女那點算計,在她眼中如同清水下的卵石,清晰可見。蘇總督顧忌官聲,想退婚又不想擔惡名;蘇無雙向往成王府的富貴,視這門舊親為絆腳石,欲除之而後快。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盤。
她要穿透那些真真假假的傳言,親自去丈量李府這潭水究竟有多深。那個病弱的李沐白,是真如外界所言那般不堪一擊,還是……在隱忍,在偽裝?一個能在自身難保的境地裡,或許還能設法通過太子近臣向勢大的總督府施壓、催促婚期的人,豈會真是簡單角色?這看似矛盾的傳聞背後,必定藏著不為人知的真相。這一點,如同暗夜中的螢火,引起了薑玖璃極大的探究欲。
而更重要的,是李家內部那股扭曲的力量。那位隻手遮天的妾室,竟能架空主母,囚禁嫡女,甚至將手伸向了與李家關聯的承運商行,肆意挪用錢財。這背後,是李知州的昏聵縱容,還是那妾室有著通天的手段?承運商行白管事的求助,她記在心上。商行被侵占的產業,這李府也不是個乾淨的地方。
馬車漸行漸遠,晏城巍峨的城牆化作天際一線模糊的影子。薑玖璃收回目光,緩緩坐正身體,將車簾掩好。車廂內光線黯淡下來,映得她刻意修飾得平淡無奇的容貌更加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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