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昭城,天子腳下,權力中心。它的繁華之下,湧動著比江南水患、青鸞山霧更深的暗流。
李沐白以工部右侍郎的新貴身份,入住的是成王親賜的、位於黎昭城黃金地段的一座軒敞府邸。朱門高牆,庭院深深,彰顯著主人如今聖眷正濃,地位今非昔比。
府邸內外尚待修繕布置,工匠往來,物料堆積。李沐白卻對此顯得興致缺缺,隻將管家及一眾新招的仆從喚至跟前。他一身月白常服,立於尚顯空蕩的前廳,目光平靜地掃過眾人,語氣淡然,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絕對威壓:
“府中一切事務,無論巨細,皆聽小姐安排。”他刻意頓了頓,讓“小姐”二字清晰地烙印在每個人心中,“她性喜清靜,院內多植翠竹,取其幽深雅致;她體質畏寒,各屋地龍務須燒得充足暖和,不可有半分懈怠;至於房中物件擺設,一應器具古玩,皆按她的心意布置,她若說好,便是好,她若不滿,立刻更換。總之一句話,小姐之意,便是這府中圭臬,不得有誤,可明白了?”
“是,大人!謹遵大人之命!”下人們齊聲應道,心中皆對這尚未蒙麵的“小姐”升起了十二萬分的好奇與敬畏。能讓這位新貴大人如此毫無保留、近乎寵溺地交托全府,這位小姐定然是大人心尖上極重要的人。
薑玖璃以李家庶妹的身份入黎昭,李家上下都要仰仗李沐白,自是將身份在後麵做的天衣無縫。待到薑玖璃踏足這座府邸時,李沐白親自迎她入內,摒退左右,隻餘二人立於抄手遊廊之下。他看著庭院中尚顯雜亂的景象,對她溫言道:“小玖,這府邸往後便是我們在黎昭的根基,也是你的家。一切布置,都按你的心意來便可,無需顧忌其他。”他話語輕柔,眼底卻藏著不易察覺的期待與試探。
薑玖璃何等剔透之人,豈能不明白他這番舉動下的深意?他將自己的喜好如此細致地宣告於眾,是將她置於何等位置?是將這象征著他在黎昭立足根本的府邸,全然當作一份無聲的饋贈,一個由她親手勾勒的、屬於他們共同的“家”的雛形。
她心中百感交集,有暖流湧動,亦有更深的思量。她沒有推拒,也沒有多言,隻是微微頷首,清冷的眸光掃過這陌生的亭台樓閣,心中已然有了計較。
於是,在接下來的日子裡,薑玖璃便真的接手了府邸的布置。她沒有選擇時下流行的富麗堂皇,也未刻意彰顯李沐白新貴的身份。她隻是憑著記憶深處那份幾乎要被時光磨滅的地方,開始一點點地勾勒,一點點地複原。
她命人在主院遍植青翠欲滴的鳳尾竹,清風拂過,沙沙作響,如同多年前斳府書房外的景致。
她將正堂的紫檀木座椅換成了款式更顯古拙的黃花梨,那是斳相生前最愛的木料。
她親自描畫圖樣,讓工匠打造了與記憶中一般無二的、鑲嵌著螺鈿的多寶閣,用來陳列那些看似普通卻蘊含舊憶的物件。
她甚至精確地指定了書房窗欞的樣式、廊下懸掛燈籠的紋路,以及小花園中那方青石魚池的位置……
李沐白忙於工部公務,並不常在場監工。但每當他回府,總能發現府中又添了幾分熟悉的景象。起初是某個角落的布置讓他恍惚,繼而是一整個庭院的格局讓他心驚。直到那一日,他踏入已然布置妥當的書房。
熟悉的青玉筆山,熟悉的紫檀木雕花大案,案上鎮紙的樣式,書架排列的角度,甚至窗邊那盆綠意盎然的文竹……除了規模更為宏大,用料更為考究,這裡的一切,幾乎與記憶中父親斳文淵在斳府的書房,彆無二致!
他猛地頓住腳步,呼吸在這一刻幾乎停滯。他環顧四周,目光掠過每一處精心複原的細節,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攥住,酸澀、溫暖、震撼、還有難以言喻的悸動,如同潮水般洶湧而來,瞬間淹沒了他,眼角的淚痣熠熠生輝,妖冶異常。
她懂他。
她不僅懂他隱藏在“李沐白”麵具下的真實身份是斳琅玥,更懂他內心深處對那個早已灰飛煙滅的“家”的刻骨眷戀與無法言說的痛楚。
她沒有用言語安慰,卻用這樣一種無聲的方式,在這危機四伏的黎昭城,在這座由敵人賞賜的府邸裡,為他,也為她自己,重建了一個精神的故園,一個屬於“斳琅玥”和“薑玖璃”的隱秘棲息之地。
他緩緩走到書案前,指尖撫過那冰涼光滑的桌麵,仿佛能感受到父親當年在此伏案疾書的溫度。他抬起頭,望向一直靜立在門邊,眸光沉靜地望著他的薑玖璃。
四目相對,千言萬語,儘在不言中。
李沐白喉頭微哽,最終,所有翻騰的情緒隻化作一句低沉而沙啞的歎息,帶著無儘的複雜情愫:
“殿下如此費心,斳琅玥隻能以身相許……。”
這哪裡是費心,這分明是,將他那顆漂泊無依、浸滿仇恨的心,輕輕地、穩穩地,接住並安放了下來。
薑玖璃聽著他又說那樣調笑的話語,眼中卻有著難以掩飾的震動與動容,唇角幾不可察地彎了一下,語氣依舊平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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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是要按我的心意布置,自然要住得舒心。這樣,很好。”
與此同時,鎮北大將軍府內,謝翎麵對著滿桌珍饈,卻毫無食欲。手中的兵書半晌未曾翻動一頁。自新春朝城得知薑玖璃真實身份,又被那複雜的情愫與君臣之禮所困,他刻意保持著距離。可得知她與李沐白已抵達黎昭,就在那觸手可及的城西李府,他心中壓抑的思念便如野草般瘋長,幾乎要衝破理智的堤壩。
他是太子麾下大將,與成王一派“李沐白”乃至其“妹妹”過從甚密,必會引起無數猜忌目光。他不能去,至少不能明目張膽地去。
“叫俞統領來。”他沉聲朝暗處喚道。“是”。
“將軍!”小黑敲門而入,依舊是那副機靈模樣。
謝翎沉默片刻,終究沒能忍住,語氣帶著一絲自己都未察覺的乾澀:“你今晚去……李府上走一趟,看看她……他們,一切可還安好。”他終究沒能直接說出那個“她”字,但緊握的拳和微紅的耳根,卻泄露了太多情緒。
小黑跟隨他多年,豈能不知自家將軍對老大的心思?他心中暗歎一聲,恭敬領命:“是,將軍!屬下明白!”
小黑來到李府,自然是先見了李沐白,公式化地轉達了謝翎關於“軍務”的問候。李沐白何等精明,一眼便看穿其來意,心中不免有些酸澀,卻也隻是笑了笑,示意他自去尋“小姐”。
在後院新辟的竹園裡,小黑見到了正在石桌前凝神觀看一幅黎昭城詳細輿圖的薑玖璃。
“老大!”小黑見到故人,難掩激動,聲音都帶著雀躍。
薑玖璃抬眸,見到是他,冷冽的眉眼柔和了些許:“小黑,你怎麼來了?可是謝翎有事?”
小黑撓了撓頭,湊近些,壓低聲音,帶著幾分替自家將軍不平的意味:“老大,您是不知道!將軍他……他嘴上不說,可自從您來了黎昭,他是飯吃不下,覺睡不香,人都清減了些!他心裡惦著您,又顧忌著身份不能親自來,可難受了!屬下看著都心疼!”他這是存了心要撮合,話語裡添油加醋,恨不得把謝翎說成相思入骨。
薑玖璃聞言,握著輿圖邊緣的手指幾不可察地微微收緊,心中泛起一絲複雜的漣漪。她豈會不知謝翎的心意?隻是如今,她與他之間,隔著的已不僅僅是身份。這份情愫,隻能暫且壓下。
她沒有接小黑的話茬,而是將目光重新落回輿圖上,唇角勾起一抹清淺而睿智的弧度,仿佛早已成竹在胸。她伸出纖長如玉的食指,在輿圖上輕輕點了點。
“小黑,回去告訴謝翎,”她聲音平靜,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篤定,“他的心意,我已知曉。讓他稍安勿躁。”她頓了頓,指尖在輿圖上畫了一個無形的圈,“也告訴他,黎昭城的風,很快就會變了。讓他……握緊手中的兵權,穩住太子,靜觀其變。”
小黑看著她從容自若、仿佛一切儘在掌握的神態,心中那點替將軍著急的情緒瞬間被一種更大的敬畏所取代。他用力點頭:“是!老大!屬下一定把話帶到!”
送走小黑,薑玖璃獨自立於竹影之下,眸光深邃。李沐白悄然來到她身後,順著她的目光看向那幅輿圖,輕笑一聲:“怎麼?‘妹妹’,已經在為兩位兄長,挑選合適的‘偶遇’地點了?”
薑玖璃沒有回頭,聲音帶著一絲冰冷的算計:“既然是回來了,總要讓該看到的人,‘自然而然’地看到才是。太子暴戾,需滿足他的需求;成王貪權,需喂養他的胃口。黎昭這場大戲,也該拉開帷幕了。”
她微微側首,陽光透過竹葉灑在她絕美的側臉上,映出一種驚心動魄的冷靜與野心。
“第一步,便從這黎昭城的‘偶遇’開始吧。讓太子和成王都看看,李沐白這位新貴的‘妹妹’,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物。”
鳳眸微眯,黎昭城的風雲,似乎已在她這一眼之間,悄然流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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