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陸聯邦,西南行省,青岩鎮至山城。2989年,初春。
寒假,在付華飛那種近乎苦行僧般的、瘋狂的自我修行與學習中,悄然走到了儘頭。當山野間的積雪開始融化,當老槐樹的枝頭,冒出第一點嫩綠的、米粒大小的新芽時,他也終於,等來了返校的日子。
離彆,總是伴隨著一種淡淡的、揮之不去的愁緒,尤其是在這樣一個乍暖還寒的清晨。
母親蘇玉蘭的病,在他的精心照料和那筆“獎學金”實際上是楊華和何飛硬塞給他的“團隊前期研究經費”)的支撐下,有了明顯的好轉。她不再整日臥床,已經能下地,在院子裡走動,臉色也恢複了些許紅潤。她為兒子準備了滿滿一大包的、沉甸甸的行李。裡麵,塞滿了她親手烙的、能放很久的乾糧烙餅,還有幾瓶用山裡野味做的、噴香的肉醬,以及兩套她一針一線、熬了好幾個通宵,為兒子縫製的新棉衣和棉鞋。
“到了學校,要跟同學搞好關係,彆總一個人悶著。錢不夠了,就給家裡來信,媽現在身體好多了,也能去鎮上的紡織廠,接點零活乾了。”蘇玉蘭一邊為兒子整理著衣領,一邊絮絮叨叨地叮囑著,眼圈,卻不自覺地紅了。
“媽,我知道了。您在家,也要按時吃藥,好好休息,彆太勞累了。”付華飛的心中,也同樣充滿了不舍。他看著母親那雙布滿老繭、卻無比溫暖的手,看著她鬢角新增的白發,一股酸楚湧上喉頭。他知道,自己這一走,又將是半年。這半年裡,這個家,又要靠母親一個人,苦苦支撐。
生產隊長王建國,也趕著一輛吱吱作響的牛車,來為他送行。他沒有多說什麼,隻是像一座山一樣,沉默地,幫著付華飛,將那沉重的行李,搬上牛車。臨走時,他從懷裡,掏出了一個油紙包,塞到付華飛的手裡。“拿著,路上吃。是你嬸子專門給你鹵的茶葉蛋。到了學校,好好學本事。家裡,有我們這些老家夥在,你放心。”
付華飛接過那個還帶著體溫的、沉甸甸的油紙包,用力地點了點頭。他沒有說太多感謝的話,因為他知道,這份情誼,已經重到無法用言語來衡量。
牛車,緩緩地駛出了村口。付華飛坐在車板上,回頭望去。他看到,母親,王隊長,還有許多聞訊趕來的鄉親們,都站在村口那棵老槐樹下,對著他,用力地揮著手。他們的身影,在清晨的薄霧中,漸漸變得模糊,最終,變成了一個個小小的、黑色的剪影。
付華飛轉回頭,不再看。他怕自己,會忍不住流下眼淚。
他將這份離彆的愁緒,這份沉甸甸的牽掛與恩情,都深深地,埋進了心底。然後,他將其,轉化成了那張夾在課本裡的、小紙條上,那三個最樸素、也最堅定的字——
不丟人。
從青岩鎮到最近的縣城火車站,要坐整整一上午的牛車。那條崎嶇不平的土路,付華飛已經走了無數遍。但這一次,他的心境,卻完全不同了。
他不再是被動地、忍受著路途的顛簸與漫長。他閉上眼睛,將自己的心神,沉入到“定息”的狀態。他能清晰地“感覺”到,牛車每一次碾過石塊時,那股從車輪,傳遞到車板,再傳遞到他身體的、細微的震動。他甚至能分辨出,哪些震動,來自於車輪的形變,哪些震動,來自於車軸的摩擦,哪些震動,又來自於貨物的晃動。
他的身體,就像一台最精密的、六軸的振動傳感器。而他的大腦,則在飛快地,對這些數據,進行著分析與建模。
“如果將牛車,看作一個‘剛性機體’。那麼,這種因為外部不平整路麵而引發的、非周期性的、低頻的強製振動,應該如何抑製?”
“是否可以,通過在‘機體’的關鍵節點上,施加一個反向的、可控的‘阻尼力’,來抵消這種振動?而這個‘阻尼力’,如果用‘禦氣’的手法來實現,它的能量輸出模型,又該是怎樣的?”
一個又一個的、充滿了工程學與修行相結合的、古怪的念頭,在他的腦海中,不斷地湧現,碰撞,然後演化出更多的、更複雜的模型。他完全沉浸在這種獨特的、將生活中的一切,都轉化為“研究課題”的樂趣之中,甚至忘記了時間的流逝。
當王隊長那粗豪的聲音,將他喚醒時,他們已經到了縣城的火車站。
“嗚——”
一聲悠長而洪亮的汽笛聲,劃破了縣城上空,那片灰蒙蒙的天空。一列通體漆黑、如同鋼鐵巨獸般的蒸汽機車,拖著十幾節綠色的、被稱為“悶罐車”的硬座車廂,喘著粗氣,噴吐著濃濃的白煙,緩緩地,駛入了站台。
這聲音,像一把鑰匙,瞬間打開了另一個世界的大門。
這聲音,也像一道無情的分割線,將身後那個寧靜、緩慢、充滿了人情味的鄉土世界,與前方那個喧囂、高效、充滿了冰冷的鋼鐵與機器的工業世界,徹底地、清晰地,分割了開來。
這就是時代的幕布。當它被火車頭那巨大的轟鳴聲,與滾滾的蒸汽,猛地拉開時,呈現在眼前的,是一個全新的、充滿了機遇,也充滿了挑戰的、令人激動,也令人畏懼的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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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華飛背著他那沉甸甸的行李,告彆了王隊長,隨著擁擠的人流,擠上了火車。
車廂裡,彌漫著一股混雜著煤煙、汗水、劣質煙草和各種食物的、複雜而渾濁的氣味。穿著各色服裝的旅客,將車廂塞得滿滿當當。叫賣聲,孩子的哭鬨聲,男人的吹牛聲,女人的抱怨聲,彙成了一曲充滿了生活氣息的、嘈雜的交響樂。
付華飛找到了一個靠窗的、狹小的座位。他將行李安頓好,便將目光,投向了窗外。
火車,緩緩地開動了。窗外的景物,開始以一種他從未體驗過的、飛快的速度,向後退去。
起初,窗外的,還是他所熟悉的、大片大片的、在冬日裡顯得有些荒涼的農田和低矮的村莊。但很快,這些景象,便被一座座拔地而起的、冒著黑煙的工廠煙囪,和一片片規劃得整整齊齊的、火柴盒般的工人新村,所取代。
他看到了,巨大的、如同山巒般的煉鋼高爐,在夜色中,噴吐著橘紅色的、耀眼的火光,將半個天空,都映照得如同白晝。他看到了,無數的、如同蜘蛛網般的電線,在高聳的鐵塔之間,延伸向遠方,將城市的每一個角落,都用明亮的電燈,點綴得如同星河。
他甚至在經過一個巨大的鐵路編組站時,看到了一架被固定在平板車廂上的、拆掉了機翼的、銀灰色的戰鬥機機身!那流暢的、充滿了力量感的線條,那冰冷的、閃爍著金屬光澤的蒙皮,即使隻是驚鴻一瞥,也讓他的心臟,猛地,漏跳了一拍。
從煤油燈與糧票的舊時記憶,到計算機和航校實驗室的熒光燈下。這句在世界觀設定中,看似輕描淡寫的話,在這一刻,通過這扇飛馳的火車車窗,以一種無比真實、無比震撼的、充滿了視覺衝擊力的方式,展現在了付華飛的麵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