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陸聯邦,山城航空工業專科學校,風洞實驗室。2989年,初春。
如果說,山城航校是付華飛人生的新舞台,那麼,風洞實驗室,就是這個舞台上,那束唯一追著他的、冰冷的聚光燈。
開學後的第一堂《空氣動力學實驗》課,負責授課的,依然是那位以嚴厲和刻板著稱的林教授。林教授是一個五十多歲、頭發已經半白的清瘦學者。他戴著一副厚厚的眼鏡,總是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藍色工作服,身上永遠帶著一股淡淡的機油和金屬味道。他說話,從來沒有多餘的廢話,每一個字,都像他設計的零件圖一樣,精準,冷靜,而又充滿了不容置喙的威嚴。
而今天,這位嚴厲的教授,顯然心情很不好。
“誰能告訴我,這是什麼?”
林教授用一根細長的金屬教鞭,指著實驗台中央,那個連接著無數電線和管道的、一台巨大的、綠漆斑駁的示波器屏幕。他的聲音,不大,但卻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劃過實驗室裡每一個學生的耳膜,讓整個空間的溫度,都仿佛下降了好幾度。
示波器的屏幕上,一道綠色的光標,正在瘋狂地、毫無規律地上下跳動著,形成了一片雜亂無章的、如同心電圖失控般的混亂波形。
沒有一個學生敢回答。他們都低著頭,大氣不敢出。尤其是付華飛,他幾乎是下意識地,將自己的身體,向人群的後方,又縮了縮。
因為,他認識這個波形。這,就是他上學期,無數次在噩夢中看到的、那個讓他掛科、讓他收到“勸退警告”的、該死的“數據失穩”波形。
今天的實驗課,內容很簡單,甚至可以說是枯燥——對一台即將安裝進風洞試驗段的、老式的“惠斯通電橋”壓力傳感器,進行零點標定。
所謂的零點標定,就是在不施加任何外部壓力的情況下,調整傳感器,使其輸出一個穩定、精確的“零”信號。這是任何一個傳感器在投入使用前,都必須進行的、最基礎、也是最重要的一步。它就像射擊前的校準瞄具,如果零點都不準,那麼後續測量出的所有數據,都將是毫無意義的垃圾。
然而,就是這樣一個簡單的、本該在十分鐘內就完成的基礎操作,他們這群航校的“天之驕子”們,已經折騰了整整半個小時,卻依舊束手無策。
那台老舊的傳感器,就像一個得了“帕金森症”的病人,它的輸出信號,始終在零點附近,劇烈地、神經質地抖動著,根本無法穩定下來。屏幕上那道綠色的波形,就是它“病情”的最直觀體現。
“趙建軍!”林教授的聲音,突然提高了幾分,“你上學期的理論課成績,全班第一。你來告訴我,這是為什麼?”
被點到名字的趙建軍,身體猛地一顫。他就是那個來自山城、家境優渥、總是抱怨設備老舊的“學霸”。他有些不情願地,從人群中走了出來,看了一眼屏幕上那雜亂的波形,臉上露出一絲不加掩飾的、輕蔑的表情。
“報告林教授。”他推了推自己那副價格不菲的黑框眼鏡,用一種充滿了優越感的口吻說道,“我認為,這並非是我們的操作問題,而是設備本身的問題。這台‘紅旗73型’壓力傳感器,是二十多年前的老古董了。它的內部電橋,已經嚴重老化,屏蔽性能也幾乎為零。我們實驗室的供電電網,電壓不穩,波動很大。而且,隔壁的主風機雖然沒有開啟,但它的輔助冷卻係統,依然在運轉,所產生的低頻振動,會通過地麵,直接傳遞過來。再加上我們頭頂這些老式的、連鎮流器都在嗡嗡作響的日光燈……在這樣惡劣的電磁和物理環境下,想讓這樣一台老古董,輸出一條平穩的基線,這在理論上,就是不可能的。”
趙建軍的這番分析,說得頭頭是道,條理清晰,引得周圍的同學,都紛紛投來了讚同和佩服的目光。他巧妙地,將所有的問題,都歸咎於了客觀的、無法改變的設備和環境因素,從而將自己和所有同學的操作責任,都撇得一乾二淨。
然而,林教授聽完,臉上的表情,卻變得更加冰冷了。
“說完了?”他冷冷地問道。
“說……說完了。”趙建軍有些心虛地答道。
“很好。”林教授點了點頭,但他接下來的話,卻讓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涼氣。
“趙建軍,你的理論,學得確實很‘好’。好到,讓你學會了如何尋找借口,如何推卸責任,如何在你還沒有付出任何實質性的努力之前,就先從理論上,宣判了任務的‘死刑’!”
“你們以為,未來的戰場,會給你們提供一間恒溫、恒濕、電磁純淨、用的全是世界最頂尖設備的實驗室嗎?”
“你們以後要麵對的,可能是在狂風暴雨的航母甲板上,可能是在黃沙漫天的戈壁灘上,可能是在敵人強烈的電磁乾擾下!你們所能依賴的,可能就是這些你們看不起的、修了又修的‘老古董’!如果你們現在,連這樣一點小小的‘背景噪音’,都隻會抱怨,都束手無策,那你們還當什麼工程師?還造什麼飛機?都趁早,回家賣紅薯去吧!”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林教授的這番話,像一記記響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每一個在場學生的心上。整個實驗室,瞬間變得鴉雀無聲,落針可聞。趙建軍的臉,更是漲成了豬肝色,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林教授的目光,如刀鋒般,緩緩掃過每一個學生的臉。當他的目光,落到人群最後方,那個下意識想要躲閃的、瘦削的身影上時,他微微停頓了一下。
付華飛。對於這個來自偏遠鄉鎮、曾經讓他寄予厚望,卻又讓他失望透頂的學生,他的心情,是複雜的。
“不要總是抱怨問題!”林教授的聲音,再次響起,但這一次,他的語氣,似乎不再僅僅是憤怒,還帶著一絲失望,和一種恨鐵不成鋼的意味,“作為一個工程師,你們要做的,是解決問題!”
“先看數據!”他用教鞭,重重地敲了敲示波器的外殼,“這道波形,它雖然混亂,但它不是鬼畫符!它就是這台傳感器,正在向你們‘傾訴’它的‘病症’!你們要做的,是學會‘聽’懂它的語言!去分析它,解構它!告訴我,這混亂的背後,到底隱藏著幾種不同的、可以被識彆的‘誤差源’?它們的頻率、振幅,各有什麼特征?它們之間,又是如何疊加,才形成了我們眼前這個樣子的?”
“今天,我就把話放在這裡!”林教授的眼中,閃過一絲決然,“誰,能在我麵前,將這道該死的、混亂的基線,給穩定下來!並且,能像我剛才說的那樣,給我一份關於‘誤差來源’的、邏輯自洽的、令人信服的分析報告!那麼,他期末的總成績,我直接給他加二十分!”
“當然,如果你們所有人都做不到,那麼,所有參與本次實驗的人,期末成績,都從八十分開始往下扣!”
此話一出,全場嘩然。這已經不是一次簡單的實驗課了,這簡直就是一場決定所有人命運的、殘酷的“賭局”。
幾個平時成績不錯的學生,在“加二十分”的巨大誘惑下,硬著頭皮,走上前去,嘗試了各種方法。有人,試圖用手,捂住傳感器,以隔絕氣流的擾動。有人,找來錫紙,包裹住傳感器的信號線,試圖進行電磁屏蔽。還有人,甚至想通過調整示波器上的濾波參數,來強行“濾掉”那些噪音。
但無一例外,全都失敗了。屏幕上那道綠色的波形,依舊我行我素地,瘋狂跳動著,仿佛在嘲笑著他們所有人的、徒勞的努力。
輪到趙建軍時,他漲紅著臉,也走上前去。他用他那豐富的理論知識,指揮著同學,又是接地線,又是加裝減震墊,折騰得滿頭大汗。波形,似乎有了一點點微弱的改善,但那混亂的本質,卻絲毫沒有改變。最終,他也隻能無奈地,搖著頭,退了下來。
實驗室裡的氣氛,變得越來越壓抑,越來越絕望。幾乎所有人都已經認定,這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林教授的臉上,那失望的神色,也變得越來越濃。
就在這時,一個瘦削的身影,從人群的最後方,默默地,走了出來。
是付華飛。
所有人的目光,都瞬間聚焦在了他的身上。那目光裡,充滿了驚訝、不解、懷疑,以及……一絲毫不掩飾的、看好戲的嘲諷。
“喲,這不是我們那個連及格線都過不了的‘鄉鎮做題家’嗎?他想乾什麼?難道他以為,他能比趙建軍還厲害?”
“我看他是破罐子破摔了吧?反正都要被勸退了,上去丟丟人,也無所謂了。”
同學們的竊竊私語,像一根根細小的針,刺向付華飛。但他卻充耳不聞。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他的眼神,平靜得,像一潭深不見底的古井。
他走到實驗台前,沒有像其他人那樣,去擺弄那些傳感器或者電線。他隻是靜靜地,站在那裡,目光,落在了那台不斷輸出著混亂波形的示波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