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啟三年三月二十一日的午後,
大同鎮西南方向陳家堡村外的黃土地上,呈現出一幅罕見的圖景。
這個平日裡隻有黃土和破窯洞的貧瘠山溝,此刻人聲鼎沸,熱鬨得不像話。
一眼望去,山坡上那些黑黢黢的舊窯洞和低矮的土坯房對麵,齊刷刷地支起了幾排奇怪的營帳。
那些營帳顏色深綠,方方正正,和村裡任何見過的帳篷都不同,
密密匝匝地連成一片,顯得格外紮眼。
空地上,從十裡八鄉彙集過來的村民們亂哄哄地擠作一團。
有的正忙著歸置自家那點少得可憐的家當,幾個破包袱、一口爛鐵鍋就是全部家當。
更多的人則袖著手,或倚在自家半塌的土牆邊,既好奇又帶著點畏懼,
打量著那些穿著統一身上掛滿他們不認識物事的軍漢們。
幾口行軍灶支在空地中央,鍋裡熬著稀粥,米香混著熱氣飄散開來。
一些早早喝完了粥的村民,還舍不得走,圍在灶旁,
伸著舌頭一下下舔著手裡光溜溜的陶碗底,仿佛要把那點油星和米味都舔乾淨。
半大小子們可不管大人間的緊張氣氛,在他們眼裡,這亂哄哄的場麵就像過年。
一群孩子興奮地尖叫著,在人群和帳篷的縫隙裡鑽來鑽去,
追逐打鬨,差點撞翻了一個抱著包袱的老太太。
這立刻引來了一隊正在巡邏的軍士的注意,領頭的那個皺著眉頭,
衝著孩子們的方向吼了一嗓子,揚手作勢要打,孩子們才一哄而散。
最後一批戰士的家眷,已經在午飯前匆匆趕到了這裡。
眼下,村子裡能落腳的地方都擠滿了人,連牲口棚和柴房都塞了進去。
村子東頭,陳破虜家那間還算完整的堂屋裡,氣氛卻與外頭的喧鬨不同。
鐘擎和輝騰軍的幾個軍官正圍著一張臨時拚湊起來的舊木桌站著。
桌上鋪開一張手繪的簡陋地圖,幾個人都盯著地圖看,沒人說話。
陳破虜年邁的老娘端著一個粗陶水壺,顫巍巍地走過來,
挨個給眾人麵前缺了口的碗裡添上有些渾濁的涼水。
添到鐘擎麵前時,老太太的手抖得厲害,水灑出來一些,她有些惶恐地看了鐘擎一眼。
鐘擎見狀,伸手輕輕托住老太太發抖的手腕,幫她把水碗放穩。
“老人家,不必忙活,我們自己來就行。”
他低聲安撫著老太太,平易近人的神態老太太緊繃的肩膀放鬆了些。
旁邊的馬黑虎扯著大嗓門接話道:
“就是啊,陳大娘!您老快歇著!這屋裡都是自家人,
破虜是我過命的兄弟,您就跟俺娘一樣,咋還見外上了!”
他邊說邊把老太太往旁邊讓,“讓老爺子也彆燒水了,夠喝就成。”
老太太看看鐘擎,又看看馬黑虎,終於囁嚅著“哎”了兩聲,
攥著衣角退到門邊,但眼神裡的惶恐總算消褪了不少。
堂屋門口,陳破虜的老爹正蹲在一個小泥爐前,
默默地往裡添著柴火,爐子上坐著一個黑漆漆的鐵壺,壺嘴裡開始冒出絲絲白氣。
老頭子不時抬頭望望屋裡這些決定著他兒子和許多人命運的軍漢們,又很快低下頭去,繼續守著那壺水。
午後陽光斜照進陳破虜家的堂屋,在泥土夯實的地麵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馬長功站在木桌旁,指著那張簡陋的地圖,將這兩日在大同鎮內打探到的消息一一說明。
他怕自己有遺漏,特意把協助打探的狗蛋也叫到身邊,不時讓他補充幾句。
馬長功先從城北說起。
他提到亂兵的大本營紮在北小城,聚集了不下六千人,如今大同鎮的三座城門都在他們手裡。
他又提到在西北角的玄真觀一帶是那些邪教人物的地盤,但亂兵主力似乎並未理會那裡。
當他說到城中的情況時,幸災樂禍的表情躍然臉上。
巡撫衙門已經燒成了白地,總兵府也被亂兵攻破了。
他特彆提到了鼓樓東街到大西街那一帶,幾家大晉商的鋪子都遭了殃。
範家的糧店被砸得稀爛,賬本都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