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凜是在城隍廟破敗的偏殿裡找到嶸澈的。
鬼王蜷縮在布滿蛛網的神像後,銀發沾了灰塵,黯淡地垂落。
聽到腳步聲,他抬起頭,異色雙瞳紅腫,像隻被遺棄的野貓,警惕又脆弱。
“滾開。”他的聲音沙啞,帶著濃重的鼻音。
季凜沒有離開,反而走近,在他麵前蹲下。
他手中捧著那頂已經修補好的赤金發冠,黑曜石重新鑲嵌,在昏暗的光線下泛著幽光。
“澈兒,”季凜的聲音很輕,帶著一夜未眠的疲憊,“我們談談。”
“沒什麼好談的。”嶸澈扭過頭,肩膀微微發抖,“除非你放棄那個該死的念頭。”
季凜沉默了片刻,將發冠放在一旁。他伸出手,輕輕握住嶸澈冰涼的手指:“我不隻是為了你。”
他望向窗外,遠處京城輪廓隱約,更遠處,是看不見的陰陽界限。
“地府封印鬆動,鬼門關不穩,百鬼夜行隻是開始。若陰陽徹底失衡,人間化為煉獄,地府秩序崩壞……那將是萬千生靈的劫難。”
他的指尖在嶸澈掌心劃過年輪般的紋路,“你的力量與封印同源,衝擊越大,反噬越強,崩塌越快……這是事實,並非扶桑杜撰。”
嶸澈的手指蜷縮了一下,卻沒有抽回。
“我身為稽查司指揮使,護佑人間安寧是職責所在。”
季凜的聲音低沉而堅定,“而我……作為清虛的轉世,作為……與你羈絆最深的人,終結這由我而起的因果,亦是我的責任。”
他抬起另一隻手,撫上嶸澈的臉頰,迫使他轉回頭看著自己。
“但我不僅僅是為了責任。”
季凜的眼眶微微泛紅,聲音哽咽了一下,“我更舍不得……舍不得看你被反噬之力折磨,魂飛魄散,或變成……失去神智的怪物。澈兒,我寧願自己死,也不要看你落到那般境地。”
嶸澈的睫毛劇烈顫抖起來,異色雙瞳中水光氤氳,卻死死咬著唇不肯落下。
“就……沒有彆的辦法嗎?”他的聲音破碎,帶著最後一絲希冀。
季凜緩緩搖頭,眼中是深不見底的痛楚和無奈:“古籍記載,這是唯一之法。”
他拇指輕輕擦過嶸澈的眼角,“原諒我的自私……用這種方式,把你和這人間,都拴在我的因果裡。”
他低下頭,額頭抵著嶸澈的,呼吸交融,仿佛又回到那些耳鬢廝磨的夜晚。
“若有來世……”季凜的聲音輕得像歎息,帶著無儘的眷戀和承諾,“我一定早早找到你。沒有正邪對立,沒有天下蒼生……就隻是你我。我一定好好愛你,隻愛你,把這一世虧欠你的,百倍千倍地補給你。”
嶸澈的眼淚終於忍不住,大顆大顆地滾落,砸在兩人交握的手上,冰涼一片。
“可若沒有來世呢?”他哽咽著問,“若你魂飛魄散,連來世都沒有了呢?”
季凜的身體僵了一下,隨即露出一抹極淡卻決絕的笑:“那你就好好活著,帶著我的那份,看儘這世間的花開花落。”
他捧起嶸澈的臉,望進他那雙悲傷的異瞳,“若你不肯成親,不肯讓我安心地走……那我此刻便自絕心脈。嶸澈,你攔不住我。”
他的語氣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認真。
嶸澈知道,他說到做到。
巨大的絕望和無力感席卷了嶸澈。
他看著季凜眼中那種近乎瘋狂的溫柔與決絕,明白自己再也無法改變這個人的心意。
百年前他攔不住他封印自己,百年後……他同樣攔不住他獻祭自己。
終究是……
爭不過他的道,爭不過他的天下,也爭不過他那顆……
寧願破碎也要護住些什麼的心。
漫長的沉默後,嶸澈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氣,緩緩地、極其緩慢地點了點頭。
眼淚無聲地流淌,他閉上眼,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
“好……我答應你。”
“成親。”
......
大婚當日,季府紅綢鋪地,喜燭高燒,卻彌漫著一股難以言說的悲涼寂靜。
沒有賓客盈門,隻有趙誠、成風、成陽等寥寥幾個知情人,皆身著暗色服飾,麵色沉重。
季凜穿著一身繁複的大紅婚服,金線繡成的麒麟在燭光下熠熠生輝,卻襯得他臉色愈發蒼白。
他看著同樣一身紅衣、卻麵無表情的嶸澈,突然扯出一個極淡的笑,試圖打破這凝重的氣氛。
“聽說……人間嫁娶,有穿女式婚服的習俗。”
他輕聲說,指尖碰了碰嶸澈衣袖上的滾邊,“澈兒這般容貌,若是穿上鳳冠霞帔,定然……很好看。”
他本是強顏歡笑,一句苦澀的調侃,想要在最後時刻留下一點輕鬆的回憶。
卻沒想到,嶸澈抬起眼,深深地看了他片刻,然後竟真的轉身進了內室。
過了許久,內室門簾掀開。
走出來的人,讓所有人都怔在了原地。
嶸澈竟真的換上了一身極致華麗的女式婚服!
大紅的嫁衣上用金絲銀線繡著翱翔的鳳凰,裙擺曳地,寬大的袖口繡著並蒂蓮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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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上蓋著繡有鴛鴦戲水的紅蓋頭,遮住了麵容,隻留下一縷銀發垂在胸前。
他身量高挑,這身嫁衣穿在他身上並無違和,反而有一種驚心動魄、超越性彆的瑰麗與詭異。
他一步步走向季凜,步伐沉穩,紅蓋頭微微晃動。
季凜的心臟像是被狠狠揪住,酸澀與痛楚洶湧而上。
他沒想到嶸澈真的會這樣做……以這種近乎決絕的方式,回應他那句無心的玩笑,完成這場悲涼的儀式。
趙誠在一旁,看得眼眶發紅,悄然背過身去。
成風成陽麵具下的目光亦是一片沉寂。
沒有喜樂,沒有喧鬨。
兩人在空蕩的喜堂前,一拜天地,二拜……
那空缺的高堂之位,最後,夫妻對拜。
彎腰的那一刻,季凜看到一滴淚從紅蓋頭下墜落,迅速洇濕了華麗的地毯。
禮成。
......
沒有洞房花燭。
季凜牽著身穿嫁衣的嶸澈,屏退左右,走出了季府,走出了京城,來到了城外那片漫山遍野的黃花田。
月光如水,傾瀉而下,將怒放的黃花染上一層溫柔的銀輝,晚風拂過,花浪翻滾,如同夢境。
這裡安靜得隻剩下風聲和彼此的心跳。
季凜停下腳步,轉身看著身旁的人。
他伸出手,指尖微顫,輕輕掀開了那頂繡著鴛鴦的紅蓋頭。
蓋頭下,嶸澈妝容精致,眉間貼著花鈿,唇上點了胭脂,異色雙瞳在月光下美得驚心動魄,卻也哀傷得令人窒息。
銀發與嫁衣的紅形成極致對比。
季凜看著他的模樣,先是愣了一下,隨即忍不住低低地笑了起來,笑聲卻比哭還難聽:“你……你還真畫了……”
嶸澈看著他,也笑了,眼淚卻順著臉頰滑落,衝淡了胭脂:“好看嗎?”
他的聲音帶著哭腔,“你要的……我都給你。”
“好看……”季凜的聲音哽咽了,抬手用指腹笨拙地替他擦去淚痕,卻越擦越花,“我的澈兒……是六界最好看的新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