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初夏,陽光已有了些許力道,透過季家庭院中那棵繁茂石榴樹的層層葉片,在青石板上投下細碎而晃動的光斑。
蟬鳴聲疏落響起,預示著不久後的喧囂,空氣中彌漫著草木清香和隱隱暖意。
季家與蔣家比鄰而居,皆是城中顯赫門第。
季家詩書傳家,清貴無比,門楣掛著“進士及第”的匾額;蔣家官賈兩道,富甲一方,朱門高牆氣派非凡。
兩家世代交好,往來密切,後花園僅一牆之隔。
七歲的季凜,頂著兩個用紅色發繩紮得一絲不苟的小總角,正吭哧吭哧、手腳並用地試圖翻越那道對於他來說仍有些高度的青磚矮牆。
他今日換了一身簇新的湖藍色雲紋小錦袍,此刻卻因爬牆而蹭上了些許青苔和塵土,顯得頗有些狼狽。
最顯眼的是,他一笑起來,門牙處豁了個明顯的口子,平添了幾分稚氣的滑稽與可愛,說話也難免有些漏風。
他好不容易手腳並用地攀上牆頭,小胸脯因用力而微微起伏。
他穩住身子,迫不及待地朝對麵望去,一眼就瞧見了蔣家書房那扇敞開的雕花木窗。
窗內,一個與他年歲相仿的小男孩正端坐在寬大的紫檀木書案後,身姿筆挺如鬆,穿著一絲不苟的墨色細棉布小長衫,神情專注地握著一支比他手指略長的毛筆,正一筆一劃、一絲不苟地臨摹著字帖。
那便是蔣文康。
小小的蔣文康,白皙的小臉上表情嚴肅,眉頭微蹙,嘴唇緊抿,仿佛在處理什麼了不得的軍國大事,而非簡單的描紅功課。
午後靜謐的陽光透過窗欞,在他周身勾勒出一圈柔和的光暈,書房裡安靜得隻剩下筆尖劃過宣紙的細微沙沙聲,以及偶爾一聲極輕的、墨塊與硯台摩擦的聲響。
“文康!文康!”季凜壓低了聲音,趴在牆頭朝他興奮地招手,缺了牙的口齒讓他的呼喚聽起來含混又急切,“看這裡!”
蔣文康運筆的手微微一頓,一滴小小的墨點險些暈開。
他抬起頭,清亮卻略顯沉靜的目光循聲望去。
看到牆頭上那個探頭探腦、發絲微亂、笑得見牙不見眼尤其那顆豁牙在陽光下格外醒目的小夥伴,他那沒什麼表情的小臉上,嘴角幾不可查地向上彎了一下,像投入石子的湖麵泛起極微弱的漣漪,又迅速抿平,恢複成那副小大人的模樣。
他放下筆,走到窗邊,仰頭看著搖搖晃晃的季凜,語氣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擔憂:“危險,快下來。”
聲音還帶著孩童特有的清亮,語調卻老成持重。
“你先答應我出來嘛!”季凜才不肯輕易下去,繼續晃悠著兩條小腿,“我們去河邊看新來的舫船!聽小廝說,是從南邊來的,比我們家房子還大!上麵還掛著好多彩旗呢!”
他興奮地比劃著,身子因動作大了些而在牆頭晃了晃。
蔣文康嚇得心臟一跳,下意識地伸出手,雖然明知隔著距離根本夠不著,語氣也帶上了點焦急:“彆亂動!當心摔著!”
“那你陪我去!”季凜趁機提條件,趴在牆頭眼巴巴地望著他,那雙總是亮晶晶的眼睛裡充滿了期盼,像藏著星星,“就去看一眼,一會兒就回來!保證不耽誤你功課!”
蔣文康微微皺眉,看向書案上才寫了一半的字帖,又看看牆頭那個仿佛下一秒就能哭出來的小夥伴,內心天人交戰。
父親今日布置的功課若完不成,怕是又要挨訓。
可是……
“你不去,我就不下去啦!我就一直趴在這兒!”
季凜開始耍無賴,還把臉貼在微涼的牆磚上,做出可憐兮兮的表情。
這招對蔣文康向來百試百靈。
小蔣文康看著他蹭臟的新衣袍、豁牙的笑容和那雙寫滿“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眼睛,終是敗下陣來。
他無奈地歎了口氣,像個小夫子似的搖了搖頭:“那你先下來,到牆角那邊等我。我……我去跟母親說一聲,就說是去你家找先生請教功課。”
他已經無師自通地學會了找借口。
“好嘞!文康你最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