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天色是那種沉甸甸、臟兮兮的灰,像是吸飽了汙水的棉絮,低低地壓在整個第七區的頭頂,壓得人喘不過氣。
季凜原本是想去找威爾的。
或許那蒼涼卻總帶著一絲不肯熄滅的韌勁的薩克斯風聲,能像一根細針,暫時刺破他胸腔裡那塊越凝越實、越來越冰的鬱結。
他裹著那件領口都已磨出毛邊的舊外套,習慣性地含胸駝背,將自己縮得更小,沿著牆根和建築的陰影行走,儘可能避開所有人的視線。
口袋裡的科東安靜地貼著他的大腿,屏幕上的[_]符號像是他沉重生命的一個無聲、恒久的標點。
穿過市中心廣場時,那麵巨幅公共光屏正以最大的音量播報著突發新聞。
女主播妝容精致,表情拿捏著恰到好處的嚴肅與惋惜:
“本台最新消息,機甲界明星機械師、雷霆戰隊前首席設計師安睿宇,於今日清晨因涉嫌巨額貪汙、挪用公款及多項商業欺詐罪名,被檢察機關正式批準逮捕。值得注意的是,調查過程中意外牽扯出五年前那樁轟動一時的少年組機甲設計抄襲案出現驚天反轉。據權威渠道證實,現有確鑿證據表明,安睿宇不僅當年惡意抄襲其同事、天才機械師季凜的設計,更涉嫌精心策劃栽贓陷害,直接導致季凜被終身禁賽,職業生涯徹底斷送…”
屏幕上閃過安睿宇被執法人員押解、頭發淩亂、用高檔西裝遮住臉的鏡頭,雖然打了碼,但那昔日的張揚與風光蕩然無存。
緊接著,畫麵切換,竟然是一張季凜十六歲奪得少年組冠軍時的高清照片——眼中的光芒比獎杯更耀眼,笑容乾淨得能灼傷現在看他的人,整個人像一柄剛剛出鞘、鋒芒畢露的利劍。
廣場上零星的路人駐足,議論聲窸窸窣窣地響起。
“喲,翻案了?”
“安睿宇看著人模狗樣的,心這麼黑?”
“季凜…這名字有點耳熟,是不是之前微光公司那個…”
“被冤枉了五年啊…最好的五年就這麼毀了…”
“現在平反有啥用,人都廢了吧聽說…”
季凜停下了腳步。
他像被釘在了原地,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起頭,望著光屏上那個曾經屬於自己的、燦爛得近乎虛幻的影子,再看看下麵一行行滾動的、為他“洗刷冤屈”的文字。
沒有激動人心的顫栗,沒有沉冤得雪的狂喜,甚至沒有一絲一毫對施害者終得報應的快意。
他隻是覺得…一種鋪天蓋地的、深入骨髓的疲憊,像最深的海水,冰冷地、無聲地淹沒了他。
連苦笑的力氣都沒有了。
真相來了。
遲來了三年,在他早已被碾碎成齏粉、被風吹散的人生廢墟上,輕飄飄地落下了一張蓋著紅章的“無罪證明”。
它拚湊不起破碎的夢想,縫合不了撕裂的傷口,更點亮不了早已熄滅成冰冷灰燼的熱情。
它像一場遲來的雨,落在一片早已徹底荒漠化的土地上,除了顯出幾分滑稽的徒勞,再無意義。
他極其輕微地扯動了一下嘴角,那弧度未及成型便已消散,像是投入深潭的一粒沙,連漣漪都未曾激起。
然後,他深深地低下頭,幾乎將整張臉埋進破舊的衣領裡,轉身,像一抹灰色的影子,悄無聲息地融入稀疏冷漠的人流,仿佛新聞裡那個被討論、被惋惜的名字,與他這個拖著沉重軀殼行走的人,毫無關係。
他沒有去找威爾。
他拐進了一條堆滿垃圾、散發著黴味的死巷,背靠著冰冷粗糙、滿是塗鴉的牆壁,身體像是突然被抽掉了所有支撐,緩緩地、一點點地滑坐到冰冷的地麵上。
瀝青的冰冷透過薄薄的褲子瞬間侵入肌膚,他卻毫無反應。
他從口袋裡,慢慢掏出了科東。
小機器人的屏幕依舊亮著那個固執的[_],它敏銳的傳感器似乎捕捉到了他異常平穩的生理數據下那一片死寂的荒蕪。
“科東,”他的聲音輕得像耳語,帶著一種近乎溫柔的疲憊,“睡吧。好好睡一覺。”
他的手指異常穩定,甚至帶著一種訣彆的溫柔,精準地找到了科東外殼上那個極其隱秘的強製關機觸點,輕輕按下。
科東的屏幕急促地閃爍了一下,那個永恒的[_]符號像是掙紮了一下,最終不甘地、徹底地熄滅。
內部所有細微的運行聲、風扇的輕鳴、芯片的低吟瞬間消失,外殼的溫度開始不可逆轉地迅速下降,變得冰冷、死寂。
它變成了一塊毫無生氣的、沉重的金屬塊。
季凜將它冰涼的軀體小心地、鄭重地捧在手心裡,貼在心口的位置,仿佛想用自己最後一點體溫去溫暖它,但很快,他也變得同樣冰冷。
他站起身,雙腿有些麻木,朝著威爾通常棲身的廣場走去。
威爾看到他,有些驚訝:“小季?你怎麼…”
季凜伸出手,將已經徹底關機的科東遞了過去。
他的臉上沒什麼表情,眼神空茫,像是蒙上了一層磨砂玻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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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他的聲音平靜得可怕,“幫我照顧它幾天。我…有點事要忙,可能顧不上它。”
威爾接過冰冷的小機器人,皺起眉,敏銳地察覺到季凜的狀態不對勁。
太安靜了,安靜得像一潭死水。
“小季,你沒事吧?我看新聞了,那個安睿宇…”威爾試圖說些什麼。
“我沒事。”季凜打斷他,甚至還勉強扯出一個極其微弱的笑容,但那笑容沒有抵達眼睛,“隻是有點累,想自己待幾天。拜托你了。”
他說完,不等威爾再開口,便轉身離開,背影單薄得像一張紙,很快被街道上灰暗的光線吞沒。
威爾抱著毫無聲息的科東,站在原地,心頭籠罩著強烈的不安。
季凜回到了他的鐵皮屋。
他環顧四周。
工作台上散落的工具,牆上發黃的海報,角落裡堆放的零件…
這一切曾經承載著他的夢想、他的熱愛、他活下去的微薄動力。
現在,它們都失去了色彩。
他坐下來,開始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