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軋鋼廠大門,帶著點寒意春風穿過去,路麵發出輕微的沙沙聲。
趙四注意到,路上行人的腳步似乎比往年開春時更顯沉重了些。
不少人的臉上已隱隱透出幾分菜色,身上的衣服也顯得空蕩。
街邊合作社門口排隊的人群裡,低聲交談的不再是閒話家常,多是關於哪裡能買到些紅薯乾、豆腐渣的消息,語氣裡帶著不易察覺的焦灼。
他默默看著,心裡清楚,那更為艱難的時節,正悄無聲息地逼近。
他隻是個普通工人,即便有些依仗,在這時代洪流麵前,能做的也極其有限,最多是儘力護住身邊人。
回到家,院裡飄著淡淡的粥香。張氏正從鍋裡盛出晚飯,依舊是稀粥配饅頭,隻是今天特意多放了點切碎的白菜幫子,旁邊小碗裡裝著幾塊鹹菜疙瘩。
家裡是有糧食的,不過張氏還是習慣性的節約。
“回來了?洗洗手吃飯。”張氏招呼著,臉上帶著些許憂色,“今兒去合作社,聽說糧站這個月的供應糧又緊了點,細糧更難買了。這光景…讓人心裡發慌。”
趙妮乖巧地擺著碗筷,小臉比生病時圓潤了些。
趙四洗了手坐下,接過母親遞來的粥碗:“娘,彆太擔心。廠裡供應還算穩定,我工資也漲了,咱家餓不著。”
張氏歎了口氣,用筷子攪著碗裡的粥:“唉,說是這麼說。就是想起早年那些鬨饑荒的年景,樹皮草根都啃…心裡頭就怕。現在好歹有稀粥饅頭,鹹菜下飯,得知足。”
她像是說給兒女聽,也像是安慰自己。
“哎,知道,娘。”趙四應著,喝了一口溫熱稀薄的菜粥,胃裡有了點底,滋味卻有些複雜。
第二天一到車間,氣氛就明顯不同。
關於全市技術大比武的消息已經徹底傳開,趙四作為鉗工組的重點選手,幾乎成了全車間的焦點。
他剛在工位前站定,還沒來得及換工裝,工段長就小跑過來:“趙四,李主任讓你現在去他辦公室一趟。”
車間裡頓時投來無數道目光,有關切,有羨慕,也有幾道帶著酸意的審視。
趙四麵色平靜地放下工具包:“好,我這就去。”
敲開車間主任辦公室的門,李主任正坐在辦公桌後,手裡拿著那份比武通知和一份名單。見趙四進來,他指指對麵的椅子:“坐。”
“主任,您找我。”
“嗯。”李主任放下文件,身體微微前傾,神色是少有的嚴肅和語重心長,“趙四啊,廠黨委開會研究了,這次全市大比武,意義重大。這不光是你們個人的榮譽,更關係到咱們紅星軋鋼廠的臉麵和技術實力的展示!你年輕,技術拔尖,進步快,廠裡上下都對你寄予厚望啊!”
趙四坐得筆直,認真聽著:“謝謝廠裡信任,我會儘力的,爭取把榮譽帶回咱們廠。”
“我相信你的能力,更相信你的心性。”李主任目光銳利地看著他,“但是,有幾句話,我必須提前跟你交代清楚。”
“第一,戒驕戒躁!你年輕成名,現在又是全廠關注的焦點,更要沉得住氣!不能因為有點成績就翹尾巴,瞧不起老師傅,脫離群眾!技術要硬,作風更要硬!”
“第二,注意團結!比武場上是對手,場下都是兄弟廠的同誌!要賽出風格,賽出水平,更要賽出我們紅星廠工人階級的風度和氣量!不能搞個人英雄主義!”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李主任壓低了聲音,“你現在代表的是廠裡的形象,一言一行都要注意影響。生產任務不能有絲毫鬆懈,這是根本!備賽訓練要搞,但必須在完成生產定額的基礎上,利用業餘時間!不能給人留下話柄,明白嗎?”
這番話,既是殷切期望,也是嚴肅提醒,透著領導的關切和深意。
趙四鄭重點頭:“主任,我明白。請您和廠黨委放心,我一定嚴格遵守紀律,保質保量完成生產任務,團結同誌,虛心學習,努力為廠爭光,絕不會給廠裡抹黑。”
“好!要的就是你這個態度!”李主任臉上露出了笑容,用力拍了拍趙四的肩膀,“好好準備!廠裡會儘力給你們提供支持!去吧!”
回到車間,周師傅立刻湊了過來,壓低聲音:“李主任說啥了?沒為難你吧?”
“沒事,師傅,就是叮囑了幾句,讓我好好準備,注意影響。”趙四笑了笑,開始換工裝。
周師傅鬆了口氣,隨即又皺起眉頭,像是下了什麼決心。
他左右看看,見沒人特彆注意這邊,便悄悄從自己那個鎖著的工具箱最底層,摸出一個用油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長條物件。
他動作迅速地塞到趙四手裡,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種鄭重的意味:“拿著!”
趙四入手一沉,隔著油布也能感覺到裡麵是幾把形狀各異的銼刀。
他剛要推辭,周師傅一把按住他的手,眼神裡是不容拒絕的堅持:“跟我還客氣啥!這是我早年托人從外麵捎回來的老貨,德國碳鋼的,底子好,韌性足,咬鐵利索,留著下細料最好!我老了,好刀彆埋沒了。你拿去用,比武的時候用得著!”
那油布包沉甸甸的,不僅僅是工具的重量,更承載著一位老師傅毫無保留的期望和托付。
趙四看著周師傅那雙布滿老繭、油汙卻異常溫暖的手,不再推辭,重重點頭:“哎!謝謝師傅!”
“謝啥,好好乾!”周師傅用力拍拍他胳膊,轉身走開,背影似乎輕鬆了許多。
這一幕,雖然短暫隱蔽,但還是落入了不遠處有心人的眼中。
陳雲和幾個平時和他要好的年輕工人,聚在一起低聲嘀咕,目光時不時瞟向趙四的工位,眼神複雜,交織著嫉妒和不忿。
“瞧他那架勢,真當自己是個人物了…”
“周師傅連壓箱底的寶貝都掏給他了…”
“哼,比武見真章吧,彆到時候丟了廠裡的臉…”
這些細碎的聲音,趙四聽到了,也隻當沒聽到。他小心地收好那套承載著心意的老銼刀,深吸一口氣,拿起今天的第一件毛坯料,固定,校準,目光瞬間變得專注而銳利。
機器的轟鳴聲再次成為世界的主旋律,他將所有雜音和目光都屏蔽在外,隻剩下手下的工件和即將到來的挑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