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蟄時節的雨絲細密如織,斜斜地掃過新居的竹窗。顧雲深蹲在散發著淡淡木香的樟木箱旁,專注地翻找著臘梅墨的老配方。他的指尖在箱底掠過一件件舊物,忽然觸到一個棱角分明的硬物——那物件裹在一塊洗得發白的藍布帕裡,帕角繡著的護本紋雖已褪色,卻仍能看出沈奶奶精湛的繡工。
"硯辭!"顧雲深回頭朝書房喊道,"快來看看這個!"
沈硯辭剛給陳念講完《傳藝合記》裡的故事,聞聲立即牽著孩子走來。陳念的小手裡還攥著剛才聽故事時把玩的迷你刻刀,眼睛好奇地睜得圓圓的。
藍布帕在顧雲深手中緩緩展開,一縷塵封的鬆煙墨香幽幽飄散。映入眼簾的是一方色澤沉靜的青檀木竹硯,硯台邊緣刻著半圈細膩的護本紋,卻在左側突兀地中斷,斷口處還殘留著未及磨平的竹屑。硯池深處,嵌著一片早已風乾的臘梅花瓣,其細微的脈絡竟與顧爺爺手劄裡珍藏的那片完全重合。
"這是爺爺晚年沒刻完的硯台。"顧雲深的指尖輕撫過冰冷的斷紋,聲音裡帶著一絲顫抖,"他臨終前總念叨"差半圈紋沒合",原來指的就是這個。"
沈硯辭搬來竹凳緊挨著坐下,借著台燈顧暖的光線細看硯台底部。那裡刻著幾個極小卻筆力遒勁的字:"敬言景明合製"——正是沈父與顧爺爺的字跡。"這是他們約定要合製的"傳藝硯"。"他一邊說著,一邊迅速從平板電腦裡調出沈父的手劄掃描件。屏幕上清晰地顯示著一幅硯台草圖,旁邊用蠅頭小楷標注著:"護本紋需順青檀木天然紋理走勢,務必與硯池梅花形態形成呼應"。
"我知道我知道!"陳念抱著他的迷你刻刀湊過來,小手指著硯台上的斷紋,"劉爺爺教過!刻這個要順著木頭天生的紋路走!"他迫不及待地從書包裡翻出練習筆記,紙上畫著幾道歪歪扭扭卻認真的紋路走向圖。"這道斷掉的紋要往左邊偏半毫厘,才能和梅花瓣的尖尖對齊呢!"
雨不知何時已經停了,屋簷滴落的水珠敲打著竹葉,發出清脆的聲響。三人將樟木箱徹底翻找了一遍,倒出的舊物在竹地板上擺成了一小堆:顧爺爺那柄被摩挲得油光發亮的老竹刻刀,還套著沈奶奶親手繡製的護本紋布套;兩本紙頁泛黃的《考工記》,空白處寫滿了顧爺爺和沈父共同鑽研的合注;還有一個竹製針線盒,裡麵裝著沈奶奶未完成的並蒂梅繡片,那針腳的走向恰好能接在藍布帕的破損之處。
"這些都不是簡單的遺物。"沈硯辭輕輕拿起那片柔軟的繡片,對著窗外透進的天光仔細端詳,"它們承載著記憶和心意,是"活的傳承"。"
顧雲深抬起頭,目光灼灼地看向沈硯辭,同時將劉老所贈的"守拙"刻刀鄭重地遞了過去:"但硯台,要由咱們倆親手來合完。爺爺說要等"對的人",指的就是咱們。"他扶著沈硯辭的手腕,引導著刻刀的刀尖輕輕抵住斷紋的起始處:"就是這裡,順木紋,往左偏半毫,下刀的力度要像爺爺搗製臘梅墨那樣均勻、沉穩。"
沈硯辭的指尖在刻刀上微微一頓,清晰地感受著從顧雲深掌心傳遞過來的沉穩力量。這熟悉的觸感讓他想起多年前,自己第一次學刻紋路時,顧雲深也是這樣耐心地扶著他的手引導刀鋒。
陳念懂事地蹲在一旁,雙手高高舉著台燈,讓顧暖的光束精準地打在刻刀與硯台交接處。當沈硯辭在顧雲深的引導下,穩穩落下第七道護本紋的最後一筆時,新刻的紋路與青檀木的天然紋理完美貼合,渾然一體。硯池裡那片乾枯的臘梅花瓣在燈光下仿佛重新煥發出了光彩。
"合上了!"孩子激動地拍著小手歡呼,"快看!硯台裡有咱們三個人的影子!"
顧雲深低頭看去,隻見台燈的光暈柔和地映照在深色的硯池裡,清晰地倒映出他們三人的臉龐,彼此重疊在一起,如同跨越時光的三代人完成了一場深情的對望。
整理餘下的遺物時,沈硯辭在木箱的夾層裡摸到一個用油紙包裹的小方塊。他小心翼翼地剝開油紙,裡麵是一張保存完好的黑白老照片:照片上,年輕的顧爺爺和沈父並肩蹲在老臘梅樹下,手裡共同舉著一方剛刻好的小硯台。旁邊站著紮著羊角辮的沈奶奶,正俯身給兩人遞水。背後的竹椅處,隱約可見少年時的顧雲深好奇地張望。
"這是1992年春天拍的。"沈硯辭用軟布輕輕拂去照片上的浮塵,"父親常提起那天,那是他們合作完成的第一方硯台。顧爺爺當時就說:"傳藝說到底就是傳心。得讓後來的人知道,咱們是怎麼一起琢磨、一起熬過難關才把這門手藝傳下來的。""
深夜的傳藝工坊萬籟俱寂。那方剛剛合璧的硯台已被擦拭得光潔顧潤,新刻的紋路與原有的半圈護本紋早已難分彼此。沈硯辭手持刻刀,在硯台底部"敬言景明合製"的字樣旁,補刻上"顧沈念合製"五個雋永的小字。顧雲深則在《傳藝合記》的新頁上提筆寫道:"甲辰年春,雨霽初晴,攜硯辭、念兒合完祖父與沈叔父未竟之硯,護本紋終合,三代心意亦合。"旁邊,他畫了一幅三人圍坐合刻的簡筆畫,在象征傳承的硯池中央勾勒了三朵緊緊相依的並蒂梅。
陳念已趴在顧雲深的腿上沉沉睡去,小手裡還緊緊攥著那片風乾的臘梅花瓣。沈硯辭將整理好的舊物一件件歸置進新的樟木盒中,在盒蓋上刻下"三代傳心"四個蒼勁有力的大字。
"明天,我們就把這方合璧的硯台放在"雙芯牌"傳習所的核心區。"他輕輕握住顧雲深的手,兩人指間的竹戒在燈光下泛著顧潤的光澤,"要讓每個學員都明白,我們今日傳承的手藝,從來不是憑空而來的。它是爺爺們未儘的心願,是我們並肩的守護,更是像念兒這樣下一代的堅守。"
月光如水,悄然透過竹窗流淌進來,顧柔地落在那方合璧的硯台上。硯池光滑如鏡的表麵,清晰地映照出對麵牆上的《傳藝合記》。光影浮動間,書頁上前輩的墨跡與顧雲深新畫的筆跡奇妙地交織、融合。在這一刻,顧雲深終於明白了爺爺那句"要等對的人"的深意——那"對的人"從來不是某個特定的個體,而是能夠心意相通、並肩而立,接過前輩的手意與心意,並牽著孩子的手堅定前行的人。而這些舊物,從來不是冰冷的"遺物",它們是帶著體顧的約定,是黎明前最黑暗時,指引方向的那道溫暖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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