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霧漫過傳藝館的竹窗,正廳內隻餘兩盞護本紋燈籠幽幽亮著暖光。學生們早已散去,唯留顧雲深獨自蹲在"三代傳藝牆"前,手持軟布輕輕擦拭沈父當年的合影。照片邊角泛黃,影像中沈父與顧爺爺並肩立於老臘梅樹下,手中高舉剛刻好的護本紋木牌,眉眼間的笑意與年輕的沈硯辭驚人地重合。
沈硯辭端著兩碗臘梅蜜水走來,恰見顧雲深的指尖輕撫照片中那塊木牌。他將蜜水輕放竹桌,杯沿雕刻的青檀木紋與傳藝硯上的刻痕遙相呼應。顧雲深抬起頭,兩人的目光在燈籠光中驀然相撞——顧雲深的視線落於沈硯辭腕間竹戒上新刻的護本紋,沈硯辭的目光則掠過顧雲深掌心因修複《淳化閣帖》留下的舊疤。
在這無聲的對視間,十七歲那個雪夜的回憶緩緩漫開。那時顧雲深因刻壞傳藝硯的落款而蹲在炭爐旁哭泣,沈硯辭默默取來新的青檀木片,遞過自己的刻刀:"刻壞了便重刻,我陪你磨到天亮。"那一夜的炭火閃爍中,兩人也曾這樣對視。後來,那塊木片成了兩人第一件合製的信物,至今仍嵌在傳藝硯的側沿。
"你看這張拓片。"顧雲深輕聲開口,指向牆上新貼的"傳藝全景拓"。拓片中陳念領著學生圍在青檀苗旁,小柱子正教孩子研磨銅齒輪,海外學員贈送的胡姬花護本紋拓片靜靜嵌在角落。"咱們當年所想的,似乎比這還要簡單些——隻盼著能將傳藝硯守好。"
沈硯辭順著他的指尖望去,目光中多了幾分顧暖:"父親曾說"守藝要像磨齒輪,急不得",如今看來,磨著磨著,倒磨出了一片森林。"
傳藝硯中的墨汁早已凝滯,卻仍殘留著臘梅淡香。沈硯辭伸出手,指尖輕覆顧雲深掌心的舊疤:"那天剪彩時,我忽然想起爺爺們站在問渠齋門口的樣子。他們當年望著我們,大抵也如現在我們望著陳念和孩子們。"
顧雲深反手握緊他的手腕,竹戒的微涼與掌心的暖意交融。他的目光落回合影中沈父所戴的竹戒上——那枚舊戒的紋路,與沈硯辭腕間的新戒,在燈籠光中仿佛連成了一條跨越時光的線。
自鳴鐘的鐘擺輕響,打破了寂靜。顧雲深起身時不慎帶倒木盒,幾枚學生刻壞的迷你木牌滾出。沈硯辭彎腰去拾,兩人的頭靠在一處,目光同時落在最上麵那枚刻著"雙星"二字的木牌上——那是小語為"教我們拓紋的兩位老師"而刻的。
"其實當年在新加坡時,我最怕的並非拓紋失敗,而是怕歸來後,隻剩我一人守著這傳藝館。"顧雲深輕聲說道,"直至你帶著自鳴鐘的零件尋到我,我才敢確信,咱們的護本紋,斷不了。"
沈硯辭未言語,隻將蜜水輕遞至他唇邊,對視的目光中滿是篤定——如同當年雪夜炭爐旁那句未曾說出口的"我陪你"。
燈籠光漸黯,將兩人的影子長長投在牆上,與沈父、顧爺爺的影子重疊。顧雲深忽然發覺,牆上的拓片、木牌與合影,竟在影中拚成了一幅完整的護本紋,而他與沈硯辭的影子,恰落在紋樣中央。
"父親說過,好的傳承是"見影如見人"。"沈硯辭輕聲道,指尖劃過牆麵上自己的影子,"如今咱們的影子,也能為孩子們作個樣子了。"
顧雲深笑著輕碰他的杯沿,臘梅蜜水的清甜緩緩漫入喉嚨。兩人再次對視時,眼中皆映著燈籠的光芒,宛若盛著永不熄滅的火焰。那些雪夜中共磨的刻刀、守歲同拓的紋樣、剪彩時飄落的綢緞、孩子們熱烈的掌聲,從來都不是獨自的堅守,而是雙星並肩走過的長路。
這時,遠處傳來細微的腳步聲。原來是小柱子忘拿了工具,看見館內燈光便過來查看。他在門外瞥見兩位老師並肩而坐的身影,那靜謐而默契的畫麵讓他駐足片刻。他注意到顧老師手中捧著的老照片,沈老師輕輕搭在他肩上的手,還有桌上那兩碗冒著熱氣的臘梅蜜水。這份寧靜讓他不忍打擾,於是悄悄離去,卻在心裡默默記下這個畫麵,想著明日定要把它刻成木雕。
小柱子離開時,不小心碰響了門廊的風鈴。清脆的鈴聲讓顧雲深和沈硯辭同時抬頭,相視一笑。這鈴聲讓他們想起開學典禮時,孩子們在風鈴下拓紋的場景。那時小語夠不著最高的風鈴,是陳念把她舉起來,才完成了拓印。
"說起來,陳念今天帶著孩子們去老街寫生了。"顧雲深忽然想起早上的事,"他們說要把老街的每一塊青石板都畫下來。"
沈硯辭微笑:"就像我們當年一樣。不過我們那時是用刻刀在木板上刻,現在他們用畫筆在紙上畫。"
"方式不同,心意卻是一樣。"顧雲深輕聲道。
夜色漸深,傳藝館外的青檀苗在晚風中輕輕搖曳,葉片上的露珠反射著燈籠的微光。偶爾傳來幾聲蟲鳴,更顯得館內靜謐非常。
沈硯辭起身,從架子上取下一本厚厚的冊子。冊子封麵是用青檀木片壓製而成,上麵刻著"傳藝日記"四個字。他翻開冊子,裡麵密密麻麻記錄著這些年來傳藝館的點點滴滴——從最初隻有他們兩人,到現在二十個學生;從問渠齋的小院子,到現在這座傳藝館。
"還記得我們刻這本冊子封麵的時候嗎?"沈硯辭輕撫著封麵上的紋路。
顧雲深點頭:"那天下著雨,我們在問渠齋裡刻了整整一天。你手上的那道疤,就是那時留下的。"
兩人相視而笑,目光中滿是共同的回憶。
霧漸濃時,沈硯辭熄去一盞燈籠,獨留一盞暖光照亮正廳。兩人並肩走出傳藝館,青石板路上仍留著孩子們的腳印,青檀苗在晚風中輕搖,影子落在地上宛若交疊的刻紋。
顧雲深停步回望,燈籠光中的傳藝牆、傳藝硯、自鳴鐘皆浸潤在顧暖光暈裡。這一刻,他忽然明白:他們此刻的對視,早已超越了目光的交彙。這是兩代守藝人的深刻對話,是雙星破曉之後最無聲也最堅定的"我們還在"。
夜色漸深,傳藝館的輪廓在霧中若隱若現。那盞獨亮的燈籠,如同守藝人永不熄滅的心火,見證著時光流轉中的每一次對視、每一次握手、每一次心有靈犀的默契。這份默契,將如護本紋一般,一代代傳承下去。
遠處,自鳴鐘敲響十一下,鐘聲在夜霧中悠悠回蕩,像是在為這個寧靜的夜晚畫上一個圓滿的句號。而傳藝館中的那盞燈籠,依然亮著,等待著新的一天的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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