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對於劉雙喜來說,這三天比三年還難熬。他像丟了魂,在家裡坐立不安。去地裡?地裡連草根都被人挖乾淨了。出去找活?方圓百裡,誰家還有餘糧雇人?他甚至連賭窟都不敢再靠近了,遠遠看到疤痢眼的身影,就嚇得躲起來。
家裡的氣氛更是降到了冰點。王小英舔碗的次數更多了,眼神更加空洞。劉平安帶著弟弟去村外轉悠了一天,隻挖回來幾根瘦得像牙簽的苦苣根。劉拴柱餓得連哭的力氣都沒了,整天蔫蔫地趴在炕上。劉保田則總是驚恐地看著門口,仿佛外麵有吃人的妖怪。
第三天傍晚,火燒雲染紅了西邊的天空,紅得像血,卻帶不來一絲暖意。劉雙喜蹲在自家院牆根下,像隻絕望的土撥鼠。他聽著村裡偶爾傳來的、有氣無力的狗叫聲,心裡盤算著:跑?往哪跑?身上一個子兒沒有。求饒?閻王張要是能求饒,就不會叫閻王張了!他煩躁地抓著自己的頭發,指甲縫裡全是黑泥。
就在這時,一陣壓抑的、帶著哭腔的呼喊聲隱約從村後傳來:
“來人啊!快來人看看啊!治邦!治邦他……”是隔壁王嬸的聲音,帶著極度的驚恐。
劉雙喜心裡“咯噔”一下,一種不祥的預感瞬間攫住了他。他猛地站起身,腿有些發軟,跌跌撞撞地朝聲音傳來的方向跑去,那是村後靠近洋芋地的一個小土坡。
土坡下已經圍了稀稀拉拉幾個人,都是村裡餓得皮包骨頭的鄉親。他們圍成一個圈,指指點點,臉上滿是驚恐和難以置信的表情。人群中央的地上,蜷縮著一個人影,正是老二劉治邦!
劉雙喜撥開人群擠進去,隻看了一眼,胃裡就一陣翻江倒海,差點當場吐出來。
劉治邦仰麵躺在地上,身體以一種極其詭異的角度扭曲著。他身上的破棉襖被撐得幾乎要裂開,肚子高高隆起,鼓脹得如同一個巨大的、青紫色的皮球,緊繃得發亮,幾乎能看到皮膚下青紫色的血管!他的頭歪向一邊,眼睛瞪得滾圓,幾乎要凸出眼眶,裡麵充滿了臨死前的極度痛苦和一種……詭異的滿足?他的嘴巴大張著,裡麵塞滿了還沒來得及咀嚼、沾著泥土的、生洋芋塊!粘稠的、帶著血絲的土豆泥混合著唾液,正不斷地從他嘴角、鼻孔裡緩緩地溢出來,糊滿了下巴和脖子,散發著一股生土和胃酸的混合怪味。
在他身邊,散落著幾個被啃咬過的、沾滿泥土的生洋芋。其中最大的一塊,還留著他深深的牙印。旁邊,一小片洋芋地的壟溝被扒開了一個淺坑,新鮮的泥土散落在周圍。
“天爺啊……他這是……這是生生把自己撐炸了啊!”王嬸拍著大腿,聲音發顫。
“餓瘋了……肯定是餓瘋了……看見這塊地邊還有幾個凍在地裡沒爛透的小洋芋……”
“那也不能生吃這麼多啊!看那肚子……胃怕是都撐破了……”
周圍的人議論著,聲音裡充滿了恐懼和兔死狐悲的淒涼。沒有人敢上前觸碰那具恐怖的屍體。
劉雙喜呆呆地站在原地,渾身冰涼。他看著二哥那張被撐得變形、糊滿穢物的臉,那死不瞑目的眼睛仿佛正直勾勾地盯著他!巨大的恐懼瞬間淹沒了他,不是因為屍體的恐怖,而是二哥的死狀像一麵殘酷的鏡子,照見了他自己,也照見了這個家即將麵臨的深淵!
餓!餓到失去理智!餓到生啃凍土裡的洋芋!餓到活活撐死自己!
“嘔……”他終於忍不住,彎下腰劇烈地乾嘔起來,卻隻吐出幾口酸水。眼淚鼻涕糊了一臉,不是因為悲傷,而是因為極致的恐懼!
就在這時,一個冰冷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不高,卻像毒蛇的信子舔過他的耳膜:
“喲,雙喜哥,家裡這是辦白事呢?正好,張爺讓我來問問,你那六百五十文,準備得咋樣了?”
劉雙喜猛地回頭,隻見疤痢眼抱著膀子,斜靠在旁邊的土坎上,臉上那道疤在血色夕陽下,顯得格外猙獰。他身後,還跟著兩個同樣麵帶不善的漢子。
疤痢眼的目光掃過地上劉治邦恐怖的屍體,嘴角甚至勾起一絲殘忍的、看戲般的笑意,仿佛在看一隻撐死的螞蟻。他的目光最終落回麵無人色的劉雙喜身上,帶著貓捉老鼠般的戲謔。
劉雙喜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血液都凍僵了。二哥撐死的慘狀,疤痢眼陰冷的催命,像兩把燒紅的鐵鉗,死死夾住了他的心臟。
跑!必須跑!現在就跑!再待下去,不是餓死,就是被閻王張的人打死!或者……變成二哥這樣!
這個念頭像野火一樣瞬間吞噬了他所有的理智。他連滾爬爬地站起來,甚至不敢再看地上的二哥一眼,也顧不上周圍鄉親的目光和身後王小英可能追出來的哭喊她此刻正驚恐地站在人群邊緣,死死捂住劉保田和劉拴柱的眼睛),像被惡鬼追趕一樣,朝著與疤痢眼相反的方向,一頭紮進了越來越濃的、墨汁般的夜色裡。
風,更冷了。卷起地上的枯葉和塵土,打著旋兒,像無數冤魂在嗚咽。餘灣村徹底陷入了絕望的黑暗,而劉雙喜的亡命之路,才剛剛開始。身後,是剛剛挖開的、埋葬劉治邦的淺淺土坑,像一個無聲的、血淋淋的句號,也像一個巨大災難的猙獰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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