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溝的風是橫著刮的。
王小英抱著栓柱爬到崖壁下時,褲腿已經被坡上的酸棗刺剮成了爛布條,露出的腳踝在碎石上磨出了血珠,混著黃土凝成暗紅的痂。風從溝底卷上來,裹著股嗆人的煤煙味——這味道她認得,是大哥王世天身上的味道。當年大哥在平涼府的煤窯裡挖過三年煤,回來時渾身都帶著這股洗不掉的煙味,娘總說這味道"比張老財家的鴉片香"。
"誰?"
柴草簾被掀開一道縫,露出半張黧黑的臉。王世天的顴骨比三年前高了半截,凍裂的凍瘡在臉頰上橫七豎八地爬,像乾涸河床上的裂紋。他手裡攥著把豁了口的鐮刀,刀身上還沾著沒刮淨的草根,看見王小英懷裡的栓柱,那把鐮刀"當啷"掉在地上,在窯洞前的石板上砸出個白印。
"英子?你咋來了?"王世天的聲音劈了個叉,像是被風刮斷的柴禾。他伸手把她們往窯洞裡拽,粗糙的手掌蹭過王小英胳膊上的補丁,"快進來,外麵風刀子割人!"
窯洞矮得人必須弓著腰,潮氣混著煤煙味撲麵而來,嗆得栓柱咳嗽起來。王小英適應了好一會兒,才看清洞裡的光景:地上鋪著層發黑的乾草,一盞豆油燈懸在朽木梁上,火苗小得像顆火星,勉強照亮牆角堆著的半筐草根,根須上還沾著濕泥,顯然是剛挖來的。
"誰啊?"裡屋傳來大嫂趙春燕的聲音,緊接著是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一個穿著灰布褂子的婦人掀著布簾出來,褂子的袖口磨爛了,露出細瘦的手腕,手裡還攥著塊硬得像石頭的糠餅,正用石頭一點點砸著。看見王小英,她手裡的石頭"啪"地掉在地上,餅子滾到腳邊,沾了層土。
"我的娘!英子?"趙春燕撲過來,手在圍裙上擦了又擦,才敢碰栓柱的臉,"這娃咋瘦成這樣了?臉都脫形了!"
她的聲音驚動了裡屋,兩個小腦袋從布簾後探出來。大的是表哥大牛,約莫七歲,頭發枯黃得像堆亂草,身上套著件明顯不合身的補丁褂子,袖口快拖到地上;小的是表姐丫蛋,比栓柱小半歲,臉燒得通紅,嘴唇乾裂起皮,裹著件露出棉絮的小襖,看見生人,趕緊縮到大牛身後,隻露出雙黑黢黢的眼睛,怯生生地瞅著栓柱。
"快,把娃放草堆上。"趙春燕把王小英往裡麵讓,自己蹲下去撿那塊沾了土的糠餅,吹了又吹,,塞給栓柱"拿著,彆讓你表妹表哥看著眼饞。"
栓柱攥著糠餅,眼睛卻直勾勾盯著表哥表妹。王小英這才發現,孩子的指甲縫裡全是泥,嘴唇上起了圈燎泡,顯然是餓極了。丫蛋咳嗽了兩聲,咳得身子直打晃,趙春燕趕緊把她摟進懷裡,用自己的體溫焐著她冰涼的小手:"又咳了?是不是又燒起來了?"
王世天蹲在灶台邊,往火塘裡添了塊碎煤。煤塊受潮了,燒起來"滋滋"響,冒出股嗆人的白煙,把油燈的火苗都熏得歪了歪。他從懷裡摸出個皺巴巴的煙口袋,倒出點碎煙末,卷在廢紙裡,用火柴點燃,猛吸了一口,煙圈從他乾裂的嘴唇裡噴出來,在昏暗的窯洞裡慢慢散開。
"餘灣村......張老財那邊,咋了?"他終於開口,聲音啞得像磨砂紙。
王小英的心猛地一揪。她想起張老財被鐵釺釘在供桌上的樣子,想起賬房裡滾出來的銀圓上的血漬,還有柳家坳被燒得隻剩斷牆的土坯房。她把臉埋在栓柱的頭發裡,孩子的頭發又稀又黃,像地裡營養不良的禾苗。
"張老財......沒了。"她含糊地說,"黑風寨的人......找他討血債來了。"
王世天的煙卷頓了頓,火星燙到了手指,他卻像沒知覺似的,隻是狠狠往地上啐了口唾沫:"該!那狗東西早該死了!前年他搶柳家坳王寡婦的瑪瑙珠子,我就在場,看著王寡婦抱著死娃在他家門口跪了三天三夜,他愣是讓家丁把人拖去亂葬崗了......"
"他大哥,說這些乾啥!"趙春燕打斷他,眼圈紅了,"英子剛從鬼門關逃出來,彆再提那些糟心事了。"她轉向王小英,手在懷裡掏了半天,從貼身的布兜裡摸出個油紙包,一層層打開,裡麵是塊黑黢黢的東西,"這是前幾天在山坳裡挖的紅薯乾,藏了好幾天了,給栓柱吃。"
紅薯乾硬得能硌掉牙,表麵還沾著層細沙。王小英掰了一小塊,塞進栓柱嘴裡,孩子含著,沒嚼,隻是用口水慢慢泡著。他的燒還沒退,小臉燙得嚇人,呼吸又急又淺,像隻受傷的小貓。
"這紅薯乾,還是上個月我跟你大舅偷偷去地主家的地窖外撿的。"趙春燕歎了口氣,"那地主姓李,心黑得很,窖裡堆著滿當當的糧食,眼睜睜看著我們在外麵餓肚子,連掉在地上的玉米粒都讓人掃得乾乾淨淨。有回我看見他家的狗,都吃的是白米飯......"
"彆說了!"王世天把煙卷摁在地上,聲音帶著火氣,"說這些有啥用?人家有槍有炮,我們有啥?就這雙手,挖不動石頭,搶不過豺狼!"他猛地站起來,頭差點撞到窯洞頂,"上個月,老馬家的三小子,就因為去他家後山剝了點樹皮,被護院打斷了腿,扔在溝裡,第二天就凍硬了......官府來了人,看看就走了,說"咎由自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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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聲音太大,嚇了丫蛋一跳,孩子"哇"地哭了起來,哭得撕心裂肺,咳得更厲害了。趙春燕趕緊拍著她的背哄:"不哭不哭,丫蛋乖,娘在呢......"可她自己的眼淚也掉了下來,砸在丫蛋燒得通紅的臉上。
王小英看著這一家人,心裡像塞了團棉花,又悶又堵。她想起自己的爹娘,想起被疤痢眼踢死的保田,想起三個月沒音訊的劉雙喜。這亂世,就像這乾涸的黃土坡,誰也不知道下一場災難什麼時候來,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熬到明天。
"大哥,"她猶豫了半天,還是問了出來,"你......有沒有雙喜的消息?"
王世天的動作頓了頓。他重新卷了支煙,點上,猛吸了幾口,才緩緩開口:"我也沒有聽到他躲哪去了”
栓柱突然動了動,嘴裡含糊地喊:"爹......爹......"。
王小英趕緊摸他的臉:"栓柱乖,爹在呢,過幾天就來接我們了......"眼淚卻不爭氣地掉了下來,砸在孩子的手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