隊伍離開棗林駐地時,秋陽還帶著最後一點燥意,可往張縣走的這一路,天就像被誰潑了墨,一天比一天沉。1929年的冬天來得早,才十一月末,風裡就裹著冰碴子,刮在臉上像小刀子割。劉花把那件洗得發白的單褂子又往緊裡裹了裹,藥箱帶子勒得肩膀生疼,裡麵的玻璃瓶碰撞著,發出細碎的響。
“把這個戴上。”
一隻手忽然伸到眼前,遞來頂灰撲撲的舊氈帽。劉花抬頭,看見賀峻霖站在風裡,軍帽簷下的睫毛上沾了點沙,眼神落在她凍得發紅的耳朵上。這頂氈帽邊緣都磨破了,帽頂還有個小洞,顯然是他自己戴了很久的。
“你戴吧,我不冷。”她往後縮了縮脖子,想把耳朵藏進衣領裡,可衣領早就磨得稀爛,根本擋不住風。
賀峻霖沒說話,直接把帽子往她頭上按。氈帽帶著他的體溫,一下子把冷風隔開了,劉花甚至能聞到上麵淡淡的皂角味,是他每次打完仗,總找機會在河邊搓洗的味道。“彆逞能。”他的指尖碰到她的頭發,像上次在棗林拂掉棗葉時一樣輕,“到了張縣,民團的火力猛,彆光顧著照顧傷員,自己先把耳朵護好。”
劉花低下頭,帽簷壓得很低,遮住了發燙的臉。她聽見自己的聲音悶悶的:“知道了。”
隊伍在土路上跋涉,腳底下的黃土被旱得像塊硬疙瘩,一踩就碎成粉。路邊的莊稼地早就沒了莊稼,隻剩下被蝗蟲啃得光禿禿的秸稈,東倒西歪地插在地裡,像一個個瘦骨嶙峋的影子。偶爾能看見逃荒的人,背著破麻袋,拖家帶口地往南走,眼睛凹進去,嘴唇裂得全是血口子。有個小娃娃趴在娘背上,餓得直哭,哭聲被風吹得斷斷續續,像根細針,紮得人心裡發緊。
“賀隊長,前麵有口水井,就是不知道還有沒有水。”偵查員跑回來報告,聲音裡帶著疲憊。
賀峻霖點點頭,揮手讓隊伍停下休整。他走到劉花身邊,看她正盯著那個哭娃娃,眼圈有點紅。“怎麼了?”他問。
“我藥箱裡還有塊窩頭。”劉花低聲說,手已經摸向藥箱側袋,那是她早上沒舍得吃的,想留著路上餓了再啃。
賀峻霖按住她的手:“你留著。”他轉身從自己背包裡掏出個油紙包,打開來,裡麵是半塊乾硬的糜子麵餅,“這個給他們。”
劉花認得,這是駐地老鄉臨走時塞給賀峻霖的,他一直揣在懷裡,說要留著打硬仗時補充體力。“這是你的……”
“我扛餓。”他把麵餅塞到她手裡,眼神不容置疑,“你去給吧,我去看看水井。”
劉花拿著麵餅走過去,蹲在那婦人麵前,把餅遞過去。婦人愣了愣,看清是吃的,眼淚一下子湧了出來,哆嗦著手接過去,掰了一小塊塞給娃娃,自己卻隻是把剩下的緊緊攥在手裡,嘴裡不停念叨著“謝謝女菩薩”。娃娃含著麵餅,哭聲停了,黑黢黢的眼睛望著劉花,像隻受驚的小鹿。
風又刮了起來,卷著黃沙撲在臉上。劉花站起身,看見賀峻霖正蹲在水井邊,用扁擔往下探。井繩放了很長,才聽見“咚”的一聲悶響,他拽上來時,桶底隻沾了點泥。“沒水了。”他直起身,眉頭皺著,“讓同誌們把水壺裡的水省著點喝,不到萬不得已彆開蓋。”
劉花走過去,把自己的水壺遞給他:“我這裡還有半壺。”
他沒接,反而把自己的水壺塞給她:“我剛才找老鄉借了點,你拿著。”
劉花捏著他遞來的水壺,壺身是溫的,顯然他剛才特意揣在懷裡焐過。她知道他又在騙她,可看著他轉身去安排隊伍的背影,肩膀在軍衣下繃得很緊,她沒再說什麼,隻是把水壺悄悄放進了藥箱最裡層。
夜裡宿在破廟裡,四麵漏風,神像早就被砸得隻剩半截身子,在月光下看著有點嚇人。戰士們背靠背擠在一起取暖,賀峻霖在火堆邊擦槍,槍管被火光照得發亮。劉花靠著牆,翻著那幾本醫書,書頁被風吹得嘩嘩響。
“冷嗎?”賀峻霖忽然問,頭也沒抬。
“不冷。”劉花把書往懷裡攏了攏。
他放下槍,解下自己的腰帶,把係在腰上的薄毯解下來,扔給她:“蓋上。”那毯子是用舊破軍裝改的,打了好幾個補丁,卻很乾淨。
劉花想說“你怎麼辦”,可看見他已經重新拿起槍,側臉在火光裡明明滅滅,她默默把毯子披在身上。毯子上有淡淡的煙火味,還有點他身上的皂角香,裹在身上,好像沒那麼冷了。
她偷偷抬眼看他,他正專注地擦著槍栓,睫毛很長,垂下來時在眼瞼下投出一小片陰影。棗林裡那個說要種向日葵的人,和現在這個在破廟裡擦槍的人,好像是一個,又好像不一樣。可不管是哪個,都讓她心裡覺得踏實。
“賀峻霖,”她忽然開口,聲音被風吹得有點散,“張縣的民團,很厲害嗎?”
他停下手,抬頭看她,火光映在他眼睛裡,像兩簇小火焰:“是挺橫的,據說手裡有幾杆快槍,還抓了不少老百姓當人質。”他頓了頓,語氣放緩了些,“但彆怕,我們有準備。你就跟在醫療隊後麵,彆往前衝,聽見沒有?”
劉花點點頭:“我知道,我是醫療兵,要先保證自己沒事,才能救彆人。”
他笑了笑,虎牙在火光裡閃了閃:“對,我們劉醫生最懂道理。”
和在棗林裡一樣的話,可這次聽著,劉花的心跳又快了半拍。她趕緊低下頭,假裝看書,耳朵卻支棱著,聽著他擦槍的聲音,聽著戰士們的呼吸聲,聽著外麵嗚嗚的風聲。不知不覺間,眼皮越來越沉,她往火堆邊挪了挪,把毯子裹得更緊了些。
迷迷糊糊中,好像有人把她往火堆邊又拉了拉,還把毯子往她脖子裡塞了塞。她想睜開眼,可眼皮重得像粘了膠水,隻聞到那股熟悉的皂角香,便徹底沉進了夢裡。夢裡有棗林,有向日葵,還有賀峻霖遞過來的紅棗,甜得讓人想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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