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半夜的風涼了些,吹得窗紙“嗚嗚”響。賀峻霖翻了個身,看見爹的呼嚕停了,嘴裡不知在念叨著什麼,大概是夢見了媽。他悄悄起身,往灶房添了點柴,火光重新亮起來,映得鍋台上的豁口像咧著嘴笑。
他想起白天過崆峒山時遇到的那個騎驢漢子,當時沒敢多想,現在琢磨著,那人說的“妹子家男人沒了”,說不定就是化平這邊的人。這年頭,男人被拉去當兵、當差,沒回來的太多了,李寡婦家是一個,村東頭的陳家老三也是一個,去年冬天傳來消息,說在寧夏城那邊病死了,連屍首都沒運回來。
灶膛裡的火漸漸旺了,賀峻霖往鍋裡添了些水,準備早上蒸饅頭。麵粉袋就放在灶台上,白花花的,在燈光下泛著光。他想起劉花往馬兜裡塞油果子時的樣子,藍頭巾被風吹起來,露出鬢角的碎發,當時心裡跳得厲害,都忘了說謝謝。
“峻霖……”賀朝暉在裡屋喊了一聲,聲音迷迷糊糊的。
賀峻霖趕緊走過去:“爹,咋了?”
賀朝暉坐起來,揉了揉眼睛:“我夢見你媽了,她說鍋裡的粥熬糊了。”他笑了笑,眼角的皺紋堆在一起,“你說她,都走了這麼多年了,還惦記著這些。”
“媽最疼您了。”賀峻霖遞過一杯水。
賀朝暉喝了兩口,忽然清醒了些:“剛才忘了跟你說,村裡的清真寺前陣子被兵丁借去當倉庫了,阿訇去找縣裡說,寺裡的經書不能沾葷腥,馬縣長才讓人把糧草挪到了鄉約的院子裡。可寺裡的幾扇門被撞壞了,到現在也沒人修,說是得等‘防務捐’收齊了再說。”他歎了口氣,“這都快過年了,寺裡連掃院子的人都湊不齊,年輕的要麼被拉去當差,要麼出去逃難了,剩下的都是些老人孩子。”
賀峻霖想起小時候跟著媽去清真寺,阿訇穿著白褂子,手裡拿著經書,聲音洪亮得能傳到院牆外。那時候寺裡的院子掃得乾乾淨淨,磚縫裡連草都沒有,牆角還種著棵石榴樹,秋天結滿了紅果子。
“等過了年,我去幫寺裡修修門。”賀峻霖說。
“好,好。”賀朝暉點頭,“阿訇還念叨你呢,說你小時候記性好,教你的經文中段,過了這麼多年還能背下來。”他忽然想起什麼,“對了,前陣子平涼城來了個貨郎,說那邊的布價漲了三成,都是因為馬仲英的兵在那邊鬨騰,商路斷了。你這次從平涼回來,沒遇到啥麻煩吧?”
“沒,守城的兵就問了句去哪,沒多查。”賀峻霖想起懷裡揣的油果子,當時生怕被搜出來,現在想想,真是瞎擔心,那些兵丁哪會在意這點吃食,他們惦記的是糧食、銀元,還有能拉去當差的壯丁。
遠處又響起一陣炮聲,比剛才更響了,像是就在村口。賀朝暉往窗外看了看:“這幾個娃,怕是把家裡最後幾掛炮都拿出來了。”他忽然笑了,“你小時候也這樣,年三十前就把炮拆了,一個個點著放,炸得手上都是黑灰,你媽追著你打,你就往我身後躲。”
賀峻霖也笑了,那時候日子雖然清苦,可心裡踏實。爹在地裡乾活,媽在家做飯,晚上一家人坐在炕上,聽爹講以前的事,講他年輕時去平涼城拉貨,見過的世麵。那時候化平這邊雖然也有捐稅,可沒這麼重,日子過得慢,像涇河的水,悠悠的。
“爹,等我和劉花成了親,就讓她過來跟您一起住。”賀峻霖說,“她會做油果子,還會納鞋底,您冬天的棉鞋就不用愁了。”
賀朝暉眼睛一亮:“真的?那太好了!我聽人說,平涼城的女子都能乾,又勤快又本分。”他拍了拍賀峻霖的肩膀,“你可得好好待人家,彆學那些沒良心的,娶了媳婦忘了爹。”
“您放心。”賀峻霖笑了。
灶房裡傳來水開的聲音,“咕嘟咕嘟”的,帶著股子熱氣。賀朝暉往窗外看了看,天快亮了,遠處的星星漸漸淡了下去,天邊泛起一點魚肚白。
“該發麵了。”賀朝暉說,“你媽以前總說,年三十的饅頭要發得好,來年才能順順當當。”
賀峻霖起身往灶房走,剛走到門口,就聽見村口傳來一陣喧嘩,夾雜著鞭炮聲和孩子們的笑鬨。他往窗外看了看,隻見幾個黑影在村口的路上跑,手裡舉著亮閃閃的東西,大概是提著燈籠在拜年。
“是天亮了?”賀朝暉也湊過來看。
“嗯,年三十到了。”賀峻霖笑了。
灶房裡的水已經開了,冒著白氣。賀峻霖解開麵粉袋,抓了一把麵,白得像雪,在手裡簌簌地往下掉。他想起劉花說的“過了崆峒山有段冰路,牽著馬走”,當時心裡暖烘烘的,現在更暖了。
他往麵裡加了些溫水,開始揉麵。麵團在手裡漸漸變得光滑,帶著點韌勁,像極了這日子,看著苦,可揉著揉著,就有了盼頭。
院門口的老槐樹被風吹得“沙沙”響,棗紅馬打了個響鼻,像是在跟他打招呼。遠處的鞭炮聲越來越密,混著涇河的水聲,像在唱一首熱鬨的歌。
賀朝暉在裡屋哼起了小調,是以前跟老伴學的“花兒”,調子有點顫,卻透著股子高興。賀峻霖揉著麵,聽著爹的歌聲,心裡忽然覺得,不管這日子多苦,隻要一家人在一起,有口熱飯吃,有個暖炕睡,就啥都不怕。
天光慢慢亮了,透過窗紙照進來,把屋裡的影子拉得長長的。賀峻霖看著手裡的麵團,白花花的,在晨光裡泛著光,像極了來年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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