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日頭毒得像要把地麵烤裂,馮家堡的麥田裡,空氣都裹著灼人的熱浪,風一吹,帶著麥稈的焦糊味往人毛孔裡鑽。馮團長的帽簷早被汗水浸出一圈白花花的堿印,汗水順著他黝黑的臉頰往下淌,砸在乾裂的土地上,瞬間就沒了蹤影。他手裡的鐮刀揮得比剛才慢了半拍,虎口被磨得發紅,卻還是扯著嗓子喊:“都加把勁!趁日頭足,多割一把是一把,麥子晾透了才好存!”
賀峻霖走在收割隊伍的最前頭,藍色粗布褂子早被汗水浸透,貼在後背,像層濕答答的殼。他低頭割麥時,掌心的血泡被汗水泡得發白,稍微一用力就鑽心地疼,可他攥鐮刀的手卻沒鬆半分。目光掃過腳下的麥田,他心裡一陣發沉——前幾年這時候,麥穗沉得能把麥稈壓彎,割的時候一攥就是滿滿一把,今年一百多畝地,像樣的麥株連一半都沒有,好些麥稈細得像麻線,穗子上隻掛著寥寥幾顆麥粒。
“賀隊長,歇口氣不?”旁邊傳來李大叔的聲音。賀峻霖抬頭,看見李大叔蹲在麥壟裡,粗糙的手正扒拉著麥茬,把藏在土裡的半粒、一粒的麥穗撿起來,小心翼翼地放進腰間的布兜。那布兜已經有些鼓了,卻都是些碎小的麥粒。“俺家孫娃快三歲了,還沒嘗過新麥熬的粥味呢。”李大叔說著,又撿起一顆麥粒,對著日頭看了看,眼裡滿是稀罕。
劉花背著半舊的藥箱跟在隊伍後麵,帆布藥箱上印的紅十字被汗水浸得有些模糊。她手裡提著個陶罐,裡麵裝著涼好的茶水,見有戰士直起腰擦汗,就趕緊走過去遞上碗:“張建軍,慢點喝,彆嗆著。”又轉頭給旁邊頭暈的王大娘順氣:“大娘,您先到樹蔭下歇會兒,這天太毒,彆中暑了。”她看著眼前稀疏的麥壟,輕輕歎了口氣,聲音裡帶著難掩的愁緒:“這麥子,真是用命換的。”
十天裡,戰士和鄉親們就這麼從天亮乾到天黑。天剛蒙蒙亮,麥田裡就響起鐮刀割麥的“唰唰”聲;到了正午,日頭最烈的時候,馮團長帶頭不歇工,說“多割一刻,就多收一份糧”;夜裡天涼了,大家就躺在麥地裡歇腳,身下鋪著曬乾的麥稈,抬頭能看見滿天星子,耳邊是此起彼伏的鼾聲。
終於,最後一片麥田也收割完了。二十多輛牛車排著隊,把捆好的麥捆往曬穀場運,牛蹄子踏在土路上,發出“噠噠”的聲響,車轅上掛著的鈴鐺偶爾叮當作響,倒成了這苦日子裡難得的輕快聲。
到了曬穀場,大家又忙著卸麥、攤曬。馮團長指揮著戰士們用石碾子碾麥,牛拉著碾子在麥堆上轉圈,麥粒被壓得“沙沙”響,細碎的麥糠隨著風飄起來,落在每個人的頭發上、肩膀上。劉雙喜蹲在碾好的麥粒旁,伸出滿是老繭的手,抓起一把麥粒,一顆一顆地數:“一、二、三……”數著數著,眼淚就掉了下來,砸在麥粒上,“這麥子,夠俺家喝上幾頓麥粥了。”
天快亮的時候,麥粒終於歸攏成了幾大堆,黃澄澄的,在晨光裡泛著微光。戰士們累得直接圍著麥堆躺下,有的靠在麥袋上,有的乾脆躺在麥糠裡,沒一會兒就打起了呼嚕。賀峻霖靠在牛車上,從懷裡摸出半塊乾硬的窩頭——這是昨天晚飯省下來的,他聞了聞,又把窩頭揣了回去,心裡想著:分麥的時候,給村裡的張二蛋留著,那孩子瘦得隻剩一把骨頭,肯定沒吃過飽飯。
馮團長蹲在麥堆旁,手裡拿著個小簸箕,大致估算著產量。他抓了一把麥粒,在手裡搓了搓,又揚了揚,看著麥糠被風吹走,聲音裡帶著惋惜,卻又透著股底氣:“總共一萬斤,雖不及往年的零頭,但分給大家,省著點吃,能撐到種秋糧。”
為了防意外,眾人用草木灰在麥堆周圍畫了個大圈,像給麥子築起了一道保護牆。馮團長安排了輪班守夜,戰士和鄉親們兩兩一組,每兩個時辰換一次班。劉雙喜主動要值第一班,他搬了個小板凳坐在麥堆旁,手裡拿著根木棍,眼神警惕地盯著四周:“俺盯著,誰也彆想動一粒麥子!這可是大家的救命糧!”
夜裡,涼風掃過曬穀場,帶走了白天的燥熱。麥堆旁的篝火劈啪作響,火星子偶爾蹦起來,又很快落下。鄉親們的鼾聲、戰士們巡邏的腳步聲,還有遠處偶爾傳來的狗叫聲,混在一起,成了這災荒年月裡難得的安穩聲響。賀峻霖躺在麥堆邊,聽著這些聲音,心裡踏實了不少——隻要麥子在,大家就有盼頭。
天剛蒙蒙亮,東方才泛起一點魚肚白,曬穀場裡突然響起劉雙喜的喊叫聲,那聲音裡滿是驚慌,一下子打破了清晨的寧靜:“麥堆被偷了!快來人啊!麥堆被偷了!”
賀峻霖猛地驚醒,一骨碌爬起來,顧不上揉眼睛,就往麥堆跑。跑到跟前一看,他心裡“咯噔”一下——最大的那堆麥子缺了個大角,黃澄澄的麥粒少了一大片,露出底下的麥糠。之前畫的草木灰圈被踩出一道淩亂的印子,地上還留著幾個沾著麥糠的布鞋印,旁邊掉了根磨破的麻繩,顯然是用來捆麥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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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親們被喊聲驚醒,紛紛湧到曬穀場。李大叔擠到麥堆前,看著缺角的麥子,急得直拍大腿,眼淚都快出來了:“這可是救命的糧啊!是誰這麼缺德,連救命糧都偷!”劉雙喜蹲在地上,抓著地上的麥糠,懊惱地拍著自己的大腿:“都怪俺,是俺沒好好護著麥堆,遭了賊!俺對不起大家!”
戰士們立刻戒備起來,手按在腰間的槍上,警惕地看著四周。賀峻霖蹲下來,仔細查看地上的腳印,他發現腳印的尺寸偏大,紋路有些模糊,但能看出是經常走土路磨出來的。腳印朝著村東的方向,而且印子很連貫,沒有雜亂的痕跡。他站起身,對馮團長說:“馮團長,是對村裡路熟的人,看腳印的方向,可能是鄰村的——要是外鄉人,不會這麼清楚路。”
馮團長皺著眉,目光掃過躁動的人群,伸手按住想往前衝的鄉親,聲音沉穩有力:“大家彆慌!腳印沒散,能追回來!”他立刻分起了任務,“賀峻霖,你帶張建軍、李鐵牛、王浩三名戰士,順著腳印追查,務必把麥子追回來;劉花,你留下照看村裡的老人和孩子,彆讓他們受驚嚇;剩下的人,守好剩餘的麥子,不準再出半點差錯!”
他頓了頓,又補充道:“先把麥子追回來,再論對錯,彆亂了人心!這時候,咱們得擰成一股繩!”
賀峻霖帶著三名戰士,順著腳印往村東走。腳印在土路上很清晰,偶爾遇到岔路,也能很快找到方向。走了大約半個時辰,他們遠遠看見村東頭的破廟——那廟年久失修,屋頂漏了好幾個洞,院牆也塌了一半,平時很少有人去。
還沒走到廟門口,就聽見裡麵傳來孩子的哭聲,斷斷續續的,帶著委屈和饑餓。賀峻霖給戰士們遞了個眼神,幾人輕手輕腳地走過去,推開虛掩的廟門。
廟裡的景象讓他們愣了一下:鄰村的老陳頭正坐在地上,懷裡抱著半袋麥子,袋子口敞著,散落出幾顆麥粒。他的小孫子——一個四五歲的小男孩,正攥著幾顆生麥粒,往嘴裡塞,小臉蹭得滿是麥糠,哭得滿臉是淚:“爺爺,我餓……還要吃……”
老陳頭聽見開門聲,猛地抬頭,看見穿著軍裝的賀峻霖等人,臉色瞬間變得慘白。他慌忙把麥袋往身後藏,可剛一動,就沒力氣地癱坐在地上。等賀峻霖走到跟前,老陳頭“撲通”一聲跪了下來,老淚縱橫:“同誌,俺錯了!俺不是故意偷麥子的!俺村今年顆粒無收,娃已經三天沒吃飽飯了,昨天夜裡實在沒辦法,才……才偷了半袋麥子……”
賀峻霖看著孩子可憐的模樣,心裡軟了一下,但還是皺著眉問:“麥堆缺了三四袋,剩下的麥子呢?你隻偷了半袋?”
老陳頭眼神躲閃,支支吾吾了半天,才低著頭說:“是……是俺村的李四。昨天夜裡,俺準備去偷麥子的時候,遇上了他。他說‘馮家堡的麥子多,當兵的守不過來,多偷點能換錢’,還說要跟俺一起去。後來,俺背不動,偷了半袋,他拉走了三袋,說要往鎮上的糧販子那去,換點錢買東西……”
就在這時,廟門外傳來腳步聲,馮團長帶著李大叔等幾個鄉親趕了過來。原來,馮團長擔心賀峻霖等人遇到危險,安排好村裡的事,就帶著鄉親們跟了過來。
李大叔一進廟,就認出了老陳頭,他歎了口氣,走上前把老陳頭扶起來:“老陳,你咋能乾這事呢?去年俺家收玉米的時候,你還來幫過忙,你也是被逼的啊……”
馮團長看了看老陳頭和孩子,對賀峻霖說:“先去鎮上追李四,麥子不能落在糧販子手裡。”
眾人立刻動身,往鎮上趕。好在鎮上離村子不遠,半個時辰就到了。按照老陳頭說的地址,他們很快找到糧販子的倉庫——那是個偏僻的院子,門口守著個壯漢。賀峻霖等人繞到後院,從牆縫裡往裡看,正好看見李四正和一個留著八字胡的男人說話,旁邊停著一輛馬車,車上放著三袋麥子。
“王老板,這三袋麥子可是好糧,你給個公道價。”李四拍著麥袋,得意洋洋地說。
八字胡糧販子伸手抓了把麥粒,看了看,撇著嘴說:“這麥子不算飽滿,最多給你五十文錢一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