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6章:寒舟辭劍
淒冷的晨光,如同稀釋了的墨汁,艱難地穿透了籠罩在天樞峰頂那尚未散儘的塵埃與陰霾,吝嗇地灑落在這片滿目瘡痍的廢墟之上。光線微弱,非但未能帶來絲毫暖意,反而將那些斷壁殘垣、凝固的血跡、以及一排排覆蓋著白布的屍骸,映照得愈發清晰,愈發觸目驚心。
經過一夜近乎不眠不休的搶救與清理,峰頂的混亂狀況得到了一絲微不足道的遏製。傷員們被集中安置在幾處臨時搭建、勉強能遮風避雨的簡陋棚屋內,痛苦的呻吟與壓抑的啜泣聲依舊斷續傳來。丹霞峰的弟子們穿梭其間,臉色蒼白,眼神疲憊,手中的丹藥瓶早已見底,隻能以最基礎的靈力勉強吊住傷者的性命。
而那片被劃定為“停靈區”的巨大空地,此刻卻顯得更加“擁擠”了。一具具被白布包裹的遺體,整齊地、沉默地排列著,如同秋日收割後倒伏的稻茬,無聲地訴說著這場劫難的慘烈。負責看守與記錄的弟子垂手而立,眼神空洞,仿佛靈魂也已隨著這些同門一同逝去。空氣中彌漫著濃鬱的草藥味、血腥味,以及一種……屍體開始腐敗前特有的、若有若無的甜膩氣息,混合著清晨的寒意,鑽入每個人的鼻腔,冷徹心扉。
玉衡子站在原本祖師殿廣場、如今已是一片巨大深淵邊緣的破碎石階上,一夜之間,他原本隻是斑白的鬢角已然全白,臉上的皺紋深刻得如同刀鑿斧刻。他望著下方忙碌而悲戚的景象,望著那道吞噬了太多秘密與生命的幽暗裂口,眼神渾濁,充滿了血絲,卻又不得不強打起精神,處理著源源不斷送來的糟糕訊息與各方質詢。
葉寒舟獨自一人,立於一片相對完整的飛簷陰影之下。
他身上的天樞宗首席弟子服飾,早已在昨日的連番惡戰中破損不堪,沾滿了乾涸的血跡與塵土,左臂依舊不自然地垂著,夾板固定著斷裂的骨骼,臉色是一種失血過多的蒼白,嘴唇乾裂。
他的目光,平靜得有些可怕。
那並非真正的平靜,而是一種……燃儘了一切情緒、思考與信念後,所剩下的、近乎虛無的死寂。
他的視線,緩緩掃過這片熟悉的、如今卻陌生得如同鬼域的土地。
他看到了那些曾經跟在他身後,恭敬地稱呼他“大師兄”的年輕麵孔,如今冰冷地躺在白布之下;看到了那些曾經與他一同論道、一同除魔的長老、師叔伯們,如今或重傷哀嚎,或已然成為停靈區中的一員;看到了那座象征著宗門萬年傳承、他自幼便心懷敬畏的祖師殿,如今隻剩下一個巨大的、仿佛嘲笑著一切努力與堅持的深淵裂口。
最後,他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腳邊。
那裡,靜靜躺著他的佩劍——沉霄。
劍身依舊光華流轉,隱隱有雷紋暗藏,隻是那原本清亮如秋水的劍光,此刻卻仿佛蒙上了一層擦不去的陰翳。劍柄上,還殘留著昨日緊握時留下的、已經乾涸發黑的血跡,屬於他的,也屬於敵人的。
這柄劍,曾是他的驕傲,是他的道,是他守護宗門、踐行正義的信念所係。
他曾以此劍,斬妖除魔,護衛蒼生;曾以此劍,與師兄弟切磋論道,共同進步;也曾以此劍,指向那個他一度深信不疑是“弑師叛門”的師弟……雲孤鴻。
雲孤鴻……
這個名字,如同最尖銳的冰錐,猛地刺入他近乎麻木的心湖,激起一圈圈痛苦而混亂的漣漪。
青雲崖頂那不合常理的細節,夢魘花的香氣,師尊屍體過於“乾淨”的傷口……酒癡杜康那醉醺醺卻石破天驚的話語,“三百年前的天樞子”……葬星海歸墟之眼,雲孤鴻那半龍化的身軀、悲憤的控訴與最終為了守護眾人、強行引走能量亂流而徹底“魔化”的背影……昨日峰頂,雲孤鴻撕下麵具、泣血控訴九世同爐、取出九焰魂燈鐵證時那絕望而瘋狂的眼神……以及最後,他毫不猶豫追入鎮龍淵,與真正罪魁禍首天樞子同歸於儘的決絕……
一幅幅畫麵,一句句言語,如同無數把燒紅的烙鐵,反複灼燙著他的神魂。
他錯了。
錯得何其離譜!
錯得……何其可笑!
他一直堅守的“正道”,一直信奉的“師門”,一直想要維護的“秩序”……其光鮮亮麗的表象之下,竟然隱藏著如此肮臟、如此殘酷、如此令人作嘔的真相!
他視若神明的師尊,竟是一個竊取弟子九世魂源、以求長生的惡魔!
他誓死守護的宗門,其根基之下,竟埋藏著如此駭人聽聞的罪惡!
而他,葉寒舟,這個所謂的首席弟子,正道楷模,卻一直蒙在鼓裡,不僅未能洞察真相,反而一次次地將劍鋒指向了那個最大的受害者,那個背負了所有冤屈與痛苦、最終卻為了阻止更大災難而犧牲的師弟!
“清理門戶”?
“格殺勿論”?
這些他曾堅定不移執行的信念,如今回想起來,每一個字都像是一記響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他的臉上,抽在他的道心之上!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他的道心,是什麼?
是秉承師命,守護宗門?
是明辨是非,斬妖除魔?
還是……僅僅盲從一個被精心編織的謊言,成為一個可悲的、助紂為虐的工具?
信念,已然崩塌。
一直以來支撐著他前行、賦予他力量的意義,在赤裸裸的真相麵前,碎成了齏粉。
他還能拿起這柄沉霄劍嗎?
以什麼樣的身份?什麼樣的立場?什麼樣的信念?
繼續做天樞宗的首席弟子?去守護這個由竊賊與謊言構築的宗門?去教導新的弟子,重複那套連他自己都無法再相信的“正道”理念?
他做不到。
甚至,僅僅是站在這片土地上,呼吸著這裡的空氣,他都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窒息與……恥辱。每一道看向他的目光,無論是悲痛、茫然、還是依舊帶著一絲依賴與期盼,都讓他如芒在背,無地自容。
他想起了雲孤鴻最後撕下袍袖,擲於他腳下時,那斬釘截鐵的話語:“自此,我雲孤鴻與天樞宗,恩斷義絕!往日情分,猶如此袖!他日再見,是敵非友!”
那一刻,他心中還有不解,還有憤怒,還有被“背叛”的痛心。
如今,他全都明白了。
不是雲孤鴻背叛了師門,而是師門,是他葉寒舟,背叛了雲孤鴻,背叛了公道,背叛了……“道”本身!
離開。
這是他此刻腦海中唯一的念頭。
離開這片承載了他太多記憶、太多信仰,也給了他最沉重一擊的土地。
離開這個他已然無法麵對,也無法再承載其“首席”之名的身份。
離開這一切的紛擾、罪孽與……虛假。
他需要時間,需要空間,需要……重新去尋找。
尋找真正的“道”,尋找內心的答案,尋找……贖罪的可能。
哪怕前路茫茫,哪怕孤獨一生。
想到這裡,葉寒舟眼中那死寂的平靜,終於泛起了一絲微瀾,那是一種下定決心的、帶著痛楚與釋然的決絕。
他緩緩地、極其艱難地彎下腰,用沒有受傷的右手,拾起了地上的沉霄劍。
劍入手,依舊冰涼,卻再也無法讓他感受到往日那種血脈相連、心意相通的感覺。仿佛這柄陪伴他多年的靈劍,也沾染了這份無法洗刷的罪孽與沉重。
他握著劍,一步步,朝著玉衡子所在的方向走去。
他的腳步很慢,很沉,每一步都仿佛踏在無形的荊棘之上,在寂靜的清晨廢墟中,發出清晰而孤寂的聲響。沿途,正在忙碌的弟子們不由自主地停下了手中的動作,目光追隨著他的身影。他們看到了大師兄臉上那從未有過的、令人心悸的灰敗與寂寥,看到了他手中那柄低垂的、仿佛失去了所有光芒的沉霄劍。
一種不祥的預感,悄然在幸存者們心中彌漫開來。
玉衡子也看到了走來的葉寒舟,他停下了與一位長老的低聲交談,轉過身,看著這個他一直以來最為倚重、寄予厚望的師侄,看著他手中那柄劍,看著他眼中那片荒蕪的死寂,玉衡子的心,猛地往下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