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舊病複發,周旻已經有快一年沒見過周唯了,總感覺這孩子又長高了些,他上前一步把委屈巴巴的肅王殿下摟進懷裡,還像小時候那般摸摸他的腦袋,打趣道:“已經是能領兵的人了,怎麼還哭哭啼啼的?”
“兒臣來的路上十分憂心,”周唯說,“唯恐父皇見不到一個成器的兒子。”
嘴上說著這孩子頑劣,實際上周旻才是最溺愛的那一個,眼看著自己的心肝寶貝委屈成這樣,趕忙道:“你沒有恃強淩弱為非作歹就夠了,凡事有你皇兄,我隻要你過得自在就好,何必給自己如此大的壓力?”
說著他看了眼沈清風,繼續道:“你舅舅方才還誇你呢,對吧?”然後拚命給對方使眼色。
沈清風會意,接過話茬道:“你許久不上戰場,能一舉拿下南越實屬不易,本該好好慶祝才是,怎的還憂愁上了?”
“南越早就有意投降,皇兄派我前往就是去領功的,”周唯低著頭說,“枉我聲勢浩大地南下剿匪,分明就是去撿死耗子的,到頭來搶了彆人的功,我成什麼人了啊……”
赫連臨淵躲在角落裡看戲,突然有些羨慕周唯,那邊有人硬把功勞往他手裡送,這邊還有人時刻準備著誇他鼓勵他,縱使他已經到了娶妻成家的年紀,可在眾人眼中他依舊是那個需要被照顧和嗬護的孩子,甚至連他親爹都能說出“讓皇帝養他一輩子”的話,可見對他獨當一麵也是不抱期望的。
然而這也是周唯的可悲之處,人儘皆知他的尊貴,所以他連受些傷的權利都沒有。
“你皇兄也是用心良苦,怕你來日想入朝堂缺少了資曆,”周旻似乎格外有耐心,一點一點給周唯解釋,就像小時候教他識字那般,仔仔細細教他朝堂上的波譎雲詭,“朝堂之上,凡事都講究個名正言順,哪怕你來日領兵,有些功勞在身上也好過口說無憑。你皇兄對你寄予厚望,又怕你年歲尚小被那些閒言碎語擾亂心智,這才想方設法給你鋪墊一些,用來堵那悠悠眾口,也是為你免去一些不必要的口舌之爭。我賜你封號肅,並非要你規行矩步,端莊嚴肅,而是想讓你兄弟二人勠力同心,盛世有他護你開懷恣意,亂世你便助他肅清朝綱。你是大周的肅王,為生民立命是你的責任,但無論彆人如何說,你心中裝著大義就夠了,不必拘泥於小節,束手束腳的,都不似從前自由灑脫了。”
沈清風適時接話道:“你的內心要堅定,方可不被外界流言左右,況且這世上也沒有絕對的公平,你領兵南下,日夜兼程,風餐露宿,到了南越亦是九死一生,沒有半分偷奸耍滑,這功勞怎就領不得?”
周唯似懂非懂地點點頭,他好像明白了,又好像還有些糊塗,周旻見狀拍了拍他的胳膊說:“不急於這一時,以後你會明白的,來用些點心吧,剛出爐,我都聞……”
話音未落周旻竟一口鮮血噴了出來,接著毫無預兆地倒下來,周唯倉惶間趕忙去扶他,卻眼睜睜看著最高處的梅花跌落,花瓣浸在血中,漸漸沒了生機……
周旻生前將埋骨之地選在了一個依山傍水的地方,並叮囑周恒悄悄在皇陵設個衣冠塚就好,因為他肯定是要和沈清風葬在一處的。
一行人就這麼不生不息地將一代帝王下葬,沈清風神色如常,乍一看仿佛冷心冷性,周恒始終愁眉不展,眼中流轉著深深的悲傷,周唯卻抱著墓碑哭的撕心裂肺,差點背過氣去。
晚些時候眾人散去,隻有周唯還在墳前跪著,周恒不放心又折返回來,卻看到周唯身邊不知何時多了個赫連臨淵。
前進的腳步生生停住,就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看著那個似乎遠在天邊的人,他已有人相伴,無論悲喜,從此與自己再無乾係……
“你何時來的?”周唯問。
“有三日了,”赫連臨淵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隻能湊過去靠在搖搖欲墜的周唯身邊,道,“你父皇不必再受病痛折磨,他解脫了。”
“嗯。”
過了許久,周唯突然說:“我小時候不喜歡聽太傅講仁義禮智信,父皇就拿兵書教我識字,他明明很忙,有看不完的奏章,處理不完的政務,可他還是每晚都來東宮教我讀書識字,如此耐心,便是母妃都比不上的。後來有一天他突然說要廢了我,讓我搬去封地,我哭鬨了好幾日,最終他妥協了,硬是讓我在宮裡住到了皇兄登基。”
周唯吸吸鼻子繼續說:“後來我才知道,那時候父皇的身體已經不好了,他想儘早交出那個重擔跟心愛之人獨處些時光,可我不樂意,整日整日纏著他,他不忍心把我丟在宮裡而自己出去瀟灑,所以又推遲了一段時日,隻是他沒想到,這一推就是五年,我不知道他那五年是怎麼過的,隻知道我很高興,因為每天都能見到他,如今想來,他竟從未埋怨過我分毫。”
“你父皇很愛你。”
“嗯,”周唯捂著臉倒在赫連臨淵肩上,哽咽道,“可他直到最後都在為我解決問題,我甚至都來不及問他睡幾時,飯幾簞,心情可好,日子可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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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連臨淵的胸口漲得難受,他換了個姿勢跪坐在周唯麵前,將他的腦袋按在自己胸口,輕聲道:“你父皇這幾日睡約三個時辰,中午要小憩大概半個時辰,吃的清淡,湯飯居多,心情倒是不錯,與沈將軍賞梅閒談,嘴角總是掛著笑,想必過得還算舒心……我都替你看了,你父皇不會怪你的。”
放肆壓抑的哭聲傳來,周恒將兩人的對話聽得清清楚楚,在心底暗暗道,兩個笨蛋,可笨蛋赤誠,沒有這麼多複雜齷齪的心思,也還算不錯吧……
當晚周恒主動來到了周唯的臥房,不出意外赫連臨淵也在,周恒不動聲色地將人請了出去,然後拿出一個明黃色卷軸,開門見山道:“這是我登基之初寫給父皇的保證,前幾日父皇又還給了我,囑咐我照顧好你。”
周唯看著聖旨中的內容,錯愕道:“皇兄,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許諾父皇在你及冠後將皇位交還於你,如今父皇駕崩,你可名正言順地繼承皇位。”
“什麼名正言順!你才是大周的太子!”周唯怒極暴起,瞪著周恒道,“你又來考驗我是不是?我當不了皇帝,也不想當皇帝!你究竟在試探什麼!”
誰知周恒卻搖搖頭說:“我從小便知自己是臨危受命,也從沒以真龍天子自居,之所以一遍遍問你,是怕你礙於情麵不好意思提,沒什麼試探的意思。”
“那你派人盯著我做什麼?”既然話說開了,周唯也不再藏著掖著,索性一股腦都倒出來,“還用娶妻試探我,你真不怕我動取而代之的心思?”
“我說了,這本就是你的皇位,你想要,隨時可以拿走,”周恒頓了頓,說,“至於娶妻的事……我怕你想娶赫連臨淵,所以打算先下手為強。”
如此坦白倒是嚇了周唯一跳,不論是周恒給出的說辭,還是娶赫連臨淵這幾個字,都足以讓他震驚……他真的想娶赫連臨淵嗎?
“我,我為何要娶他?”赫連臨淵再怎麼說也是個男子,說娶總覺得怪怪的。
周恒但笑不語,自己這個弟弟向來遲鈍,都到這份兒上了,他不娶赫連臨淵,難道是想跟人家拜關公不成?更何況他好不容易死心了,打算安安心心當個好兄長,這死小子可千萬彆再給他點火。
“你還沒說為何派人盯著我。”
“你整日東遊西逛,接觸的人多而雜不說,還不愛帶侍衛,我能不派人盯著你麼?萬一有個好歹,也來得及救你不是?”
“那,那……”周唯一時語塞,於是口無遮攔道,“那些流言你就沒聽過?你不在意?”
“當然在意。”
周唯大驚,心想,在意你還說這麼多冠冕堂皇的話哄我!不趕緊把我關大牢嗎?
誰知周恒走近兩步,略微彎腰,居高臨下盯著周唯紅腫的眼睛說:“那些流言讓你畏手畏腳,連主動請纓都不敢,我當然十分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