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唯依舊握著錯拉汝赤冰涼的手,低頭喃喃道:“朕以為終於找到了他的錯漏,所以下令西征,沒想到,那居然是跟朕示弱……”
玉清盯著周唯佝僂的肩背,難免心中有些怨氣,於是視若無睹周唯的痛苦,接著他的話說:“迦止國一夜覆滅,恰逢貴妃誕下龍嗣,舉國歡慶,彼時陛下隻顧著貴妃之喜,可還記得那是殿下的母國?殿下整整三日嘔血不止,心中鬱鬱,有恨亦無處發泄,如此這般,誰還有心力跑馬飲酒,縱情享樂?心口的窟窿咕咕流著血,還要從自己的私庫出錢,賀自己的夫君喜得貴子!殿下食不下咽,夜不能寐,到最後整個人瘦得隻剩下一把骨頭,可殿下千叮嚀萬囑咐,不讓太醫院把脈案給陛下看,奴婢起初不明白,陛下若執意要看,太醫院豈能攔得住?後來陛下為四皇子大擺百日宴,殿下告訴奴婢,說您不知道他的病情,就不會為他分心,也能心無旁騖做自己想做的事……可是陛下,您了解殿下的,對太醫院的叮囑究竟是他說的那樣,還是他為您不聞不問找的借口?”
玉清越說越氣,卻也越說越大膽,竟然不顧禮儀尊卑,撲通一下跪在地上,聲淚俱下,渾身顫抖的說:“陛下!殿下生前給奴婢留了話,他不是周家臣,死後不入周家墳,求陛下成全!”
“放肆!”周唯渾渾噩噩聽著玉清的話,直到聽到這句才突然怒不可遏起來,眼神狠厲地盯著玉清,咬牙切齒道,“什麼叫不入周家墳?他是朕明媒正娶的妻,他還想去哪兒!”
明媒正娶的妻……誰家大權在握的妻過得如此憋屈?玉清抱著必死的心,上前從錯拉汝赤枕頭下麵的暗格裡抽出一塊明黃的蠶絲布遞給周唯,道:“殿下早就準備好了這個,他不會讓您為難的,任何時候都不會。”
鐘止容隱約猜到了那蠶絲布上寫的什麼,眼見周唯目眥欲裂,將那東西扯得粉碎,便更加篤定了自己的猜測。
“滾!都給朕滾!”周唯將蠶絲布狠狠扔在地上,紅著眼毫無形象地怒吼,“和離,廢後,他想都不要想!”
帝王之怒終究還是有些駭人,鐘止容和玉清不敢逗留離開了寢殿,隻剩周唯和錯拉汝赤,寢殿內又恢複了最初寂靜無聲的狀態。
“阿鳶……”周唯牽著錯拉汝赤的手抵在自己的額頭上,淚珠慢慢彙聚到下巴,再一滴一滴落在錯拉汝赤的胸前,從來都是剛硬強勢的君王竟然在一瞬間變得脆弱無比,小聲嗚咽著說,“不要和離好不好?你彆不要我……”
這時周唯才後知後覺錯拉汝赤最後說的那句“沒有人能懲罰你”是什麼意思,深愛之人心如死灰,無法再說出口的懺悔,永遠彌補不了的遺憾……的確沒有彆人能懲罰周唯,錯拉汝赤的死就足以讓他悔過一生了。
“我這就讓人重修雪山神殿,你不喜歡貴妃就讓她帶著孩子去封地,永遠不許返京,兵權都還給你,我不會再斤斤計較……”周唯伏在錯拉汝赤的床前,摸著他隆起卻已然沒了生氣的肚子,說,“還沒來得及告訴你,孩子的名字我取好了,叫周鴻,鴻雁寄情江南去,遠涉尋卿過暖冬……阿鳶,能不能不走?”
周唯守著冰涼僵硬的屍身自顧自說了整整一夜的話,哀求,落寞,悲傷,懊悔,痛苦……各種情緒,錯拉汝赤都感受不到,更不會再有任何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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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喬七壯著膽子帶禮部的人跪在寢殿外,說:“陛下,早日讓殿下入土為安吧,切莫誤了時辰,請陛下節哀。”
寢殿門被人從裡麵拉開,喑啞的聲音從頭頂傳來:“即日起休朝。”
喬七抬頭的一瞬間愣在原地,未至暮年的帝王眼神黯淡活像一個耄耋老人,隻剩一具沒有靈魂的軀殼。
“傳令禁軍,即刻啟程前往鹹安城,禮部和太醫院隨行,”周唯步履艱難地跨出門檻,抬手遮了遮冬日刺眼的陽光,道,“朕送他最後一程。”
一行人浩浩蕩蕩離開,眾臣才從皇後薨逝的錯愕中回過神,周唯卻早已帶著人出了皇城,他想錯拉汝赤所說不入周墳是不想生生世世被困在皇宮裡,絕不是真想與他和離,所以他應該帶他回肅西,那個承載了他們一切美好記憶的地方。
轉眼一月過去,周唯躲在肅王府不肯露麵,急得朝臣直冒火,無奈之下王傳辛等一乾老臣隻能不遠萬裡前往鹹安城勸諫。這群人準備好了措辭,打算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再不濟哭天抹淚以頭搶地,可在看到周唯的一瞬間,幾人紛紛將嘴邊的話咽了回去,顫顫巍巍地跪在地上,老淚縱橫哭得比周唯這個鰥夫還要慘。
“請陛下節哀,保重龍體!”
周唯淡淡瞥了幾人一眼,徑直往門口走去,擲地有聲道:“回宮。”
王傳辛聽著這道沉穩有力的聲音,再看看周唯爬滿了胡茬灰暗凹陷的臉頰和滿頭白發,不免一陣唏噓,既然深愛如此,又何必互相折磨,眼下天人永隔,所有悲傷和懊悔都成了虛妄,都是徒留遺憾罷了。
周唯回到皇城後倒是沒再像之前那般渾渾噩噩,頂著滿頭華發高坐明堂,依舊是那個不怒自威的君王。
“傳朕旨意,封大皇子周潛為太子,其母鐘氏賜鳳印,掌後宮事,其餘皇子前往封地,公主出宮建府,嬪妃無所出者,全部遣散歸鄉。”
南宮嫋嫋終於爭無可爭,雙手顫抖地捧著聖旨,道:“自戕是誅九族的大罪,他憑什麼……就因為他死了?既如此相愛,又怎會有我們這群人?都是虛情假意!”
奴才們跪在地上大氣不敢出一下,隻能聽著貴妃一會兒哭一會兒笑,把殿中陳設摔了滿地,最後狼狽地跌坐在地,自言自語道:“愛我如珍寶,棄我如敝履,薄情寡義,你注定孤老終生……”
後宮的女人們自然是不願離開,想儘辦法地祈求周唯收回成命,可周唯心意已決,說什麼都沒用,甚至不惜裁撤了敬事房,打定主意從此當個苦行僧。
南宮嫋嫋率先帶著兒子去了封地,其他嬪妃見狀也徹底死心,不再做無謂的掙紮。
後宮一瞬間變得冷清,鐘止容倒是寵辱不驚,安排食宿,清理後宮,一件件井井有條,直到全部收拾妥帖後,便主動將鳳印還給了周唯。
“給你就拿著,”周唯仔細看著一份奏章,頭也不抬地說,“他不喜處理後宮事,便你代勞吧,這樣他也能安心。”
起初鐘止容隻覺得周唯說話奇怪,可漸漸的她發現,周唯不隻說話奇怪……
某日她來給周唯遞折子,在勤政殿門外隱約聽見裡麵有說話聲,她一路走進去說話聲也沒有停,反而越來越清晰:“這種事你比我更會處理,果然還是你的法子好使……”
乍一聽,鐘止容仿佛回到了錯拉汝赤還在時,那時候他們就是如此,心意相通,珠聯璧合,是真正的天作之合。
“陛下,這是上旬後宮的開銷,您請過目。”
周唯將奏疏推向一邊,滿臉笑意,輕聲道:“你要看看嗎……好,不想看就不看,我不逼你。”
鐘止容錯愕地看向喬七,隻見對方悄悄衝她無奈搖頭。
“皇後生辰快到了,”周唯一邊看著奏章一邊說,“朕記得你家裡通商,要最上等的波斯貓,白毛藍眼,他最喜歡。”
可鐘家世世代代無論生死都在戰場上,何時成了商賈?
八年後周潛十六歲,生辰剛過的第二日周唯就下詔書禪位,此後大周的皇帝換了人,太後也依照祖製換回了女人。
兩年後鹹安城郊起了一座廟,神似雪山神殿,裡麵有一老僧,身高八尺,須發蒼白,終年形單影隻,孤獨寂寥,僅一頂鳳紋金冠作陪,直到圓寂,那金冠都被他緊緊護在胸口,一刻也不曾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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