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晨三點,電腦屏幕還亮著。亞瑟盯著文檔末尾那句“本項目不依賴短期盈利”,手指在回車鍵上停了許久,最終隻是輕輕敲下空行。光標跳到下一行,像一次無聲的歎息。他合上筆記本,動作很輕,像是怕驚擾什麼——也許是怕驚醒房間裡沉睡的某種希望,又或許隻是不願打破這份寂靜裡僅存的秩序。
房間安靜得能聽見水龍頭滴水的聲音,一滴,又一滴,落在洗碗池裡。那聲音不急不緩,仿佛時間本身在計數,記錄著他連續工作的第七十二小時。他沒去睡。靠在椅背上,閉眼幾分鐘,又睜開。眼皮沉重,但腦子卻異常清醒,像一台過熱仍在運轉的機器,嗡鳴不止。
窗外雨聲小了,但風還在刮,吹得窗框微微震顫,玻璃發出低頻的共振,像是有人在外輕輕叩擊。桌上的泡麵盒已經摞成一座歪斜的小塔,最上麵那個印著紅油漬的,是昨晚最後一頓。他已經記不清這是第幾天隻靠速食維生,隻依稀記得冰箱裡的牛奶上周就過期了。他伸手把它們推到一邊,騰出位置,取出營業執照複印件,重新鋪平,再把那本《春日來信》放上去壓住邊角。書脊朝上,像一道界碑,分隔著混亂與秩序、虛妄與堅持。
手機就放在鍵盤旁邊,黑著屏。他拿起來,點亮,打開銀行APP。指紋識彆失敗了一次,他用拇指擦了擦傳感器,再試,成功進入。他再次查看銀行賬戶,餘額未變,依舊是那筆讓他感到壓力的數字——3,872.41元。這個數字在他腦海裡盤旋太久,幾乎成了某種咒語:房租、設備、差旅、資料費……每一項都遠遠不夠。他翻到轉賬記錄,最近一筆是三天前付給打印店的六十元。頁麵刷新了一下,數字沒變。他退出,把手機倒扣在桌上,拇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外殼邊緣,指甲縫裡還殘留著昨天換電池時蹭上的灰。
就在這時,震動傳來。
短促,清晰,帶著一種不容忽視的存在感。他愣了一下,翻過手機。一條短信跳出來:“您尾號8876賬戶收入50,000.00元,附言:相信你的才華。”
他視線定格在那行字上,一時未動。心跳比平時快了些,但他沒急著點開。等了五秒,又刷新了一次交易明細。確實是入賬,跨行彙款,對方賬戶匿名,無法查詢戶名。金額沒錯,五萬整,不是誤操作,也不是係統故障。他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出現了幻覺,於是起身走到廚房,擰開水龍頭喝了一大口冷水,然後回來重新登錄網銀。
依舊如此。
他坐直身體,呼吸深了一次。肺部擴張的瞬間,仿佛有某種東西從胸腔深處被喚醒。他不是沒接過項目,也不是沒拿過錢,可這一次不同。這筆錢沒有合同,沒有條件,甚至連個署名都沒有。它像一場突如其來的援手,來自黑暗中的某個人,精準地落在他即將墜落的節點上。
通訊錄翻了一遍,沒人這兩天聯係過他。微信、短信、電話記錄全都清清楚楚,沒有任何線索。他試著回撥銀行客服,確認這筆款項的真實性。客服說交易正常,資金已到賬,若無異常無需處理。他掛了電話,低頭看著那條短信,反複讀了幾遍“相信你的才華”。這幾個字像一根火柴,擦過心頭,發出輕微的響,卻點燃了整片荒原。
他起身走到桌前,拿起那本書。封麵有些磨損,是他常帶在身上的那一本。布麵燙金的標題早已褪色,邊角卷起,內頁還有幾處折痕,是他反複翻閱留下的印記。翻開扉頁,一行鋼筆字映入眼簾:“文字不是裝飾,是火種。”那是他三年前寫下的,筆跡已經有點淡了,墨水滲進紙纖維,像一段埋藏已久的誓言。現在看,竟像是彆人留給他的提醒,穿越時間而來,隻為此刻喚醒。
他把書放回原位,坐下來,重新打開電腦。這次沒有猶豫,新建了一個文檔,標題寫著:“《世界的露瑤》執行路線圖V1”。
光標閃著,他開始打字。
第一階段:劇本定稿,兩個月內完成最終版本,預算五百元——主要用於購買參考資料和租用安靜寫作空間。他已經盯上城西圖書館後巷的一間自習室,每小時八元,包月更便宜,還能避開網絡乾擾。
第二階段:組建最小可行性團隊,包括一名兼職編劇助理、一名有拍攝經驗的朋友協助分鏡設計,預算一萬二千元。他心裡已有幾個人選:大學時代一起拍短片的老周,現在在廣告公司做剪輯;還有學妹陳寧,文字敏感度極高,曾幫他修改過三稿對白。
第三階段:製作十五分鐘樣片,在小範圍試映,收集反饋,預算兩萬元。場地可以用廢棄劇場或社區活動中心,攝影器材借加租結合,燈光自己搭。他甚至設想了幾個可能的放映場景:獨立影展預熱場、高校電影社團交流會、線上私密鏈接測試……
他一項項列下去,每一筆錢都算得極細。水電費、交通費、打印費,甚至吃飯的錢也納入考量。他特意標注了“每日餐費上限35元”,並備注“優先選擇可開具發票的商戶”。不再提“三千萬營收”,也不再幻想投資人一眼看中。他知道,這條路隻能一步步走,用最少的錢,做出最紮實的東西。夢想不該是空中樓閣,而應是一塊磚一塊磚壘出來的牆。
寫到一半,他停下來,從胸前口袋掏出一張折得整齊的紙。展開,是那張字條,上麵寫著“就當是一場夢”。紙張泛黃,邊角微卷,是他去年被拒稿第十七次後,在地鐵站廁所裡寫的。那天他蹲在隔間,聽著外麵腳步聲來來回回,突然覺得一切都毫無意義。於是寫下這句話,塞進口袋,當作告彆。
他盯著看了很久,指尖撫過那六個字。墨跡乾澀,筆鋒潦草,像是出自另一個人之手。然後他起身,走到書架前,抽出一本舊詩集——北島的《午夜初逢》,把字條夾進第一頁。動作很慢,像在封存一件重要的東西,也像為一段過往舉行小小的葬禮。
回到桌前,他撥通打印店的電話。接通後隻說了一句:“下午兩點,送二十份新計劃書過來,加急。”
對方問要不要換封麵設計,他說不用,內容變了,形式先保持簡單。
“還是白底黑字?”
“對。”他頓了頓,“但這次,加個標題副標:‘一個關於真實與虛構的故事’。”
掛了電話,他把手機放回桌上,目光落在那張彙款截圖上。他打開相冊,將這張圖另存為一份,命名:“起點”。沒有加任何修飾,也沒有分享到社交平台。他知道這錢是誰的心意,也知道對方不想被知道。或許是某個讀過他早期作品的讀者,或許是某位業內前輩默默關注已久,又或許,隻是一個願意為“可能性”買單的陌生人。這份沉默的信任,比錢本身更重。
天光漸漸透進來,不是那種刺眼的亮,而是緩慢滲入的灰白。台燈還開著,暖黃色的光暈籠罩著桌麵一角,與晨光交錯,形成一種微妙的平衡。他關掉燈,房間一下子暗了些,但足夠看清眼前的一切:攤開的計劃書草稿、壓著執照的書、倒扣的手機、裝滿泡麵盒的垃圾桶……這一切都不再顯得狼狽,反而有種破繭前的秩序。
他把所有資料整理好,裝進文件袋,封口,用手壓了壓,確保不會散落。然後打開抽屜,取出一個記事本,封皮上有幾道劃痕,內頁密密麻麻寫滿了待辦事項和靈感碎片。他翻到新的一頁,寫下今天要做的事:
取營業執照原件;
去銀行辦對公賬戶;
聯係場地,看是否有低價檔期可租;
找攝影朋友聊聊樣片拍攝可能性。
寫完,他在“1”前麵畫了個圈,表示優先處理。又在頁腳補了一句:“彆忘了買新的泡麵。”
窗外,樓下早點攤開始支鍋,油鍋滋啦一聲響,接著是煎餅鏟子刮過鐵板的聲音,節奏穩定,帶著生活的煙火氣。有人騎電動車路過,刹車捏得有點緊,發出短促的摩擦聲。城市醒了,節奏不緊不慢地恢複運轉,而他也即將加入其中,不再是旁觀者,而是行動者。
他站起身,伸了個懶腰,肩胛骨發出輕微的哢噠聲。幾天沒好好活動,身體有些僵。他走到洗手間,擰開水龍頭,捧起冷水拍在臉上。水珠順著下巴滑落,滴在衣領上,涼意直透皮膚。抬頭看鏡子,眼底還有些青,胡茬雜亂,頭發蓬鬆如鳥巢,但眼神不一樣了。不再是那種被雨水打濕的茫然,而是有了方向,像迷霧中終於看見燈塔。
換衣服時,他順手把手機塞進外套內袋,靠近胸口的位置。那張彙款通知他沒刪,也沒截圖分享給彆人。他知道,有些感激不必說出口,有些力量源自無聲的共鳴。
他坐回椅子,最後檢查了一遍文檔。保存,退出。合上電腦,雙手交疊放在桌麵上,靜了幾秒。房間裡隻剩下呼吸聲和遠處傳來的市井喧鬨。這一刻,他忽然明白:所謂低穀,並非終點,而是讓聲音變得更清晰的地方。
然後他抬起頭,望向窗外。晨光正一點點爬上對麵樓的外牆,照在某個窗戶的玻璃上,反射出一小片亮斑。那光晃了一下他的眼睛。他沒躲,隻是靜靜看著,任那束光在視網膜上留下短暫的灼痕。
直到樓道裡傳來腳步聲,由遠及近,停在隔壁門口。鑰匙插進鎖孔,轉動兩下,門開了。有人拎著菜走進去,塑料袋窸窣作響,伴隨著一句模糊的“今天菜價漲了啊”。
他收回視線,伸手摸了摸文件袋的邊緣。確認它還在桌上,沒有遺漏。
站起來,拉開椅子,準備出門。手剛碰到門把,又停下。
轉身走回桌前,把那本《春日來信》拿起來,放進隨身背包的夾層。這本書陪他走過太多夜晚,也曾被遺忘在角落積灰,如今它不再隻是紀念,而是一種信物。拉鏈拉上時發出輕微的聲響,像是為一段旅程按下確認鍵。
他再次走向門口,擰動把手。
門開了一條縫,走廊的光斜切進來,落在鞋尖前的地麵上。光線中有細微的塵埃在浮動,像無數微小的星點,在晨曦中緩緩旋轉。
他邁出一步,走入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