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剛漫過城市天際線,亞瑟已經站在工地入口處核對身份牌。清晨的風帶著混凝土與金屬混合的氣息撲麵而來,遠處樓宇輪廓在薄霧中若隱若現,像一幅尚未完成的素描。他低頭看了眼手機,屏幕亮起的瞬間,那條“我今天要去工地看實景布置,可能會路過你們公司那邊”的消息還停留在對話框裡,未讀狀態早已過去二十四小時。他沒回,隻是將屏幕熄滅,揣進外套口袋,動作乾脆得近乎回避。
安全帽扣在頭上時發出輕微的碰撞聲,像是某種儀式的開始。他抬手扶正,指尖觸到帽簷內側一道細小的劃痕——那是三年前他在另一個項目現場留下的習慣性標記,如今竟還留在這頂舊帽子上。工程負責人迎上來,穿著筆挺的工裝,胸前掛著工作證,笑容職業而疏離。
“亞總早,這邊請。”
亞瑟點點頭,跟著往施工區走。腳下的地麵鋪著防塵網,踩上去有些打滑,每一步都需格外小心。遠處塔吊緩緩轉動,金屬臂影在陽光下劃出一道道斜線,如同時間的指針,無聲切割著這片正在生長的城市肌理。
“這邊是新規劃的文化中心主體結構,”負責人指著前方一片鋼筋骨架,聲音洪亮,“目前進度正常,預計三個月後封頂。您這次來主要是評估空間利用和後期配套,尤其是展覽動線和公共區域的功能銜接。”
亞瑟應了一聲,目光卻已掃過現場忙碌的人群。電焊火花在空中迸濺,像微小的星辰;工人喊話聲、機械運轉聲交織成一片低沉的背景音。他的視線忽然凝住——在一排腳手架旁,那個背影太熟悉了。
她正彎腰查看地麵標記,工裝外套袖口卷到手肘,露出一截結實的小臂,皮膚被曬成淺褐色,手腕處有一道淡淡的舊傷疤。風吹起她額前幾縷碎發,安全帽歪了一點,卻沒有去扶。導演模樣的人站在旁邊比劃著什麼,她頻頻點頭,偶爾插一句,聲音不大,但語氣清晰,條理分明。
艾迪。
他還記得昨天她回複的那個“好”字,簡短得不能再簡短,卻像是一扇關了很久的門終於鬆動了一條縫。他本以為見麵會是在咖啡館,或者片場休息室,甚至可能是某次公開活動的角落——可沒想到,是這裡。不是他選擇的場景,也不是他能掌控的節奏。
他還沒來得及開口,一個男孩從堆疊的模板後跑了出來,手裡拎著半瓶水,腳步輕快地奔向她。
“媽媽!”
那一聲喊得自然又親昵,像是每天都會發生的事。
亞瑟的腳步猛地頓住,整個人像是被釘在原地。他感覺胸口一陣悶壓,不是疼痛,也不是窒息,而是一種突如其來的失重感,仿佛腳下踩的不再是實地,而是墜入某個未曾預料的時間斷層。耳邊的一切聲音驟然退去,隻剩下那一聲“媽媽”在腦中反複回響,像一根細針,緩慢刺入最深的記憶褶皺。
男孩約莫七八歲,穿著明顯不合身的兒童工裝服,褲腿挽了兩圈,鞋尖沾著灰。他仰頭說話時,側臉輪廓在陽光下清晰浮現——高鼻梁,窄額頭,眉骨微微隆起。尤其是右眼角下方那道淺淡的痕跡,在光線斜照下若隱若現。
那是胎記。
家族裡隻有他這一支有這個印記,小時候常被長輩提起:“這是咱們家的記號。”他曾以為這不過是血緣的偶然標記,從未想過有一天會在另一個人臉上看到。更沒想過,會在這個時刻,以這種方式。
艾迪伸手接過水瓶,順手替孩子擦了擦汗,說了句什麼,男孩笑著點頭,轉身又要跑開,卻又忽然回頭,目光直直朝這邊望來。
那一眼,讓亞瑟幾乎屏住了呼吸。
清澈、警覺,帶著一種不屬於這個年紀的沉靜。不是好奇,也不是害怕,更像是在確認什麼——確認他是誰,為何站在這裡,為何盯著他們看。
他迅速低下頭,假裝翻動手中的圖紙,手指卻僵硬得幾乎握不住紙頁邊緣。耳邊傳來負責人介紹的聲音:“……未來這裡將設置互動裝置區,觀眾可以沉浸式體驗建築演變過程。”但他一個字也沒聽進去,心神早已被十米外那對母子牽走。
“亞總?”對方察覺他走神,“您覺得這個區域做開放式展覽空間怎麼樣?”
“嗯。”他應了一聲,視線仍卡在那兩人身上,“再靠近些看看。”
他們慢慢走近拍攝區域。艾迪正在跟工作人員討論布景細節,語速平穩,邏輯嚴密,儼然是團隊的核心。男孩安靜地蹲在一旁擺弄一塊木板,時不時抬頭聽幾句,再低頭繼續,神情專注得不像個孩子。
“小亞明今天狀態不錯,”一個女副導走過來說,語氣輕鬆,“昨天還說不想來工地……畢竟太像爸爸以前待的地方。”
空氣仿佛瞬間凝固。
亞瑟的手指無意識掐進了掌心,筆尖在圖紙上劃出一道長痕。他聽見了,每一個字都聽得清清楚楚。“爸爸”兩個字像一把鈍刀,緩慢地割進他的意識裡。不是憤怒,不是震驚,而是一種遲來的醒悟:原來他已經錯過了太多。那些沉默的日子,那些沒有回應的消息,那些被刻意抹去的聯係,都不是巧合,而是保護。
他不動聲色地打開手機備忘錄,快速輸入幾行字:
“時間:上午九點十七分。
衣著:深藍工裝外套,黑灰長褲,舊運動鞋。
特征:右眼角淺色胎記,眉骨突出,鼻梁高。
語言線索:‘太像爸爸以前待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