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包間裡彌漫著驢肉火燒的餘香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凝重。
艾莉亞將簽好的那份“保鏢雇傭合同”仔細地對折好,動作緩慢而鄭重,仿佛在完成一個重要的儀式,然後才將它放入隨身的手包夾層中。
做完這一切,她抬起頭,臉上先前那暢快淋漓的笑容已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層淡淡的、揮之不去的憂鬱,籠罩在她精致的混血麵容上,那雙褐色的眼眸也仿佛蒙上了一層薄霧。
她輕輕吸了口氣,目光投向陳鋒,語氣變得異常認真:“陳鋒,首先,我要向你說聲抱歉。之前……出於一些不得已的原因,我跟你說了一些關於我背景的虛假信息。”
陳鋒心中一動,但麵上不動聲色,隻是專注地看著她,做出傾聽的姿態。
艾莉亞繼續緩緩說道,聲音輕柔卻清晰:“我現在更正一下。準確地說,我的祖籍是英國,不過,那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家族的曆史了。”
她微微停頓,似乎在組織語言,“我的父親,是索拉裡群島共和國政府的一名官員。我的母親是名華裔。所以,我是一名混血兒。”
她的表情十分認真,甚至帶著一絲坦白後的釋然與忐忑。
陳鋒敏銳地察覺到,至少在敘述這一部分時,她的眼神沒有閃爍,語氣也相對平穩,不像是在即興編織謊言。
他點了點頭,示意她繼續,自己則在心中飛快地將其與之前的信息進行比對。
“我的外祖父……他是一名商人。”艾莉亞的目光似乎飄向了遠方,陷入回憶,“母親是他唯一的孩子,很自然地繼承了他所有的遺產和事業。所以,我家的經濟條件……確實比較優越。這也是為什麼,我有能力支付傭金,雇用你作為保鏢的前提條件。”
她解釋了一下資金的來源,聽起來合情合理。
“我是父母唯一的孩子,”說到父母,她的語氣柔和了些許,帶著一絲依賴,“他們視我為掌上明珠,非常疼愛我,最大的願望就是我能平安快樂地長大。”
然而,她的語調隨即低沉下來,染上了一抹陰霾:“但是,索拉裡……那並不是一個太平的地方。特彆是近年來,一些地方軍閥和土匪勢力抬頭,他們對富裕人家極其仇視,搶劫、綁架這類打家劫舍的惡性案件時有發生。我的家人……就曾多次受到過匿名的威脅。”
她的聲音裡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這讓我的父母對我的安全擔心到了極點。最終,他們決定以留學為名,把我送到遙遠的華夏來。”
“因為他們堅信,華夏是世界上最安全、最穩定的國度。在這裡,我可以遠離索拉裡那匪患橫行、動蕩不安的環境,平安地完成學業。”她的話語裡流露出對華夏的信任和向往。
“選擇來華夏,對我來說還有一個便利條件。”艾莉亞繼續說道,試圖讓氣氛輕鬆一點,“索拉裡的官方語言是西班牙語,但國內大約有一半人口也說英語。而我,因為受母親的影響,從小就會說漢語,雖然可能不那麼標準流利。我對博大精深的漢語文化故事充滿了濃厚的興趣。來華夏留學,也是為了能進一步精進我的漢語水平,沉浸在這個環境中,汲取更多的華夏智慧。”
關於學業,她也做了修正:“我來濱海大學,確實選修了營銷管理這門課,但我的主修專業並不是國際商務,而是……國際關係學。不過,我的外語選擇的確還是漢語,希望能更上一層樓。”這個修正,似乎讓她的課程選擇顯得更合理了一些——國際關係似乎更符合一個官員子女的身份。
艾莉亞的這一番坦誠,語氣真摯,眼神懇切,甚至帶著一種卸下偽裝後的疲憊與希冀。
她把自己描述成一個因家鄉動蕩而被迫遠走他鄉、不得不小心翼翼隱藏身份以求自保的富家女孩。
這番說辭,足以令不知內情的人為之動容。
陳鋒臉上適當地流露出理解和同情。他相信,她所描述的“小心翼翼”很可能是真實的:“她把自己偽裝得如此嚴實,隻是為了自己的安全,不讓遠方的父母擔心。”——這一點,從她在校的行為模式可以得到印證。
艾莉亞進一步描述了她的大學生活:“在濱海大學的這幾年,我處處小心謹慎。除了學校,我很少去校外活動,除非是班級或學院組織的集體活動。我絕不會一個人離開學校,更不會單獨和一個男人離校。”她說著,抬眼看了下陳鋒,“你……是唯一的例外。”
她在學校裡極力表現得“低調內斂樸素”,甚至“更突出的是處處表現的不合群,以一個人享受孤獨的姿態來遠離所有是非”。她認為,沒有朋友,沒有社交,雖然孤獨,但相對於安全來說,“孤獨也是一種保護”。
“但事實上,”艾莉亞露出一絲苦澀的笑容,“因為這張臉,這個身材,想完全遠離是非幾乎是不可能的。總有一些……覬覦我身體的人,會來獻殷勤,或者進行騷擾。”
她頓了頓,語氣慶幸又帶著厭煩,“好在是在濱海大學校園內,這些人大多還比較克製,行為舉止還算有點分寸,最多就是有些人的語言不堪入耳罷了。”
對於這些人,她的策略是“果斷拒絕”,這也使她贏得了“冷美人”的綽號,結果就是,“我沒有朋友,男同學沒有,女同學也沒有。我是孤獨的。”
“直到……你的出現。”艾莉亞看向陳鋒的目光變得有些不同,“讓我的安全感有了很大的提升。特彆是接連幾次出現的騷擾事件,你都處理得非常及時、妥當。我相信你的能力。”她肯定了陳鋒的作用。
“後來,在課堂裡,你當著同學們的麵,說出是我‘保鏢’那句話時,我又想起了之前那位客座教授也曾提出過類似的建議。那時我就覺得,身邊如果真有一個可靠的保鏢,或許會更安全一些。於是,便有了正式雇傭你的想法。”
她解釋了雇傭念頭的由來,邏輯上似乎能自圓其說。
陳鋒一直認真地聆聽著,大腦飛速運轉,分析著她每一句話的真偽。
艾莉亞的表情、語氣都極具感染力,聽起來無比真誠,不像是在背誦謊言。
但是,多年的職業本能和磐石之前的提示,讓他始終保持著一絲警惕。他抓住了其中一個關鍵點,提出了質疑:
“既然你的父母對你的安全重視到了這種程度,甚至不惜將你遠送重洋,那為什麼沒有給你安排一個陪讀,或者直接從國內派一個信得過的保鏢過來呢?這樣不是更放心嗎?”
艾莉亞似乎預料到會有此一問,她笑著搖了搖頭,笑容裡有些無奈。
“我的父親也確實有過這樣的想法,但是被我的母親堅決反駁了。”
她解釋道,“母親認為,一個女孩子來外國讀書,身邊還明晃晃地跟著一個保鏢,目標太大了,反而更容易引起那些潛在壞分子的注意,危險係數不但不會降低,可能還會加大。”
她再次強調了母親的觀點:“再者說來,她反複強調,華夏國是全世界最安全的國家。隻要我自己做事低調不張揚,與人友善,處處留心,遠離壞人,遠離是非,不主動惹事,多提防著點,人身安全是完全有保障的。我也正是遵照母親的建議,這三年來一直謹小慎微,才平安度過了大學時光。”
“既然如此,”陳鋒步步緊逼,問出了最核心的疑問,“你現在又何必多此一舉,非要雇傭我當保鏢呢?按照你母親的理論和你這三年的成功經驗,繼續維持現狀不是最安全的選擇嗎?”
艾莉亞的所有說辭,雖然聽起來能夠自圓其說,但陳鋒直覺地感到,雇傭保鏢這個行為本身,與她所描述的極端謹慎、力求隱匿的策略是存在矛盾的。
艾莉亞聞言,臉上露出一絲極不易察覺的、微妙的笑意,那笑意很快消失,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她語氣輕鬆地回答道:“嗯……雇傭你,某種程度上隻是‘順便’。”
“順便?”陳鋒挑眉。
“是啊。”艾莉亞點點頭,“你若是沒有恰好和我成為同學,並且恰好展現出足夠的能力和可靠性,我自然也不會有這個想法。畢竟,找一個完全陌生的人當保鏢,本身也有風險,不是嗎?”
她巧妙地將理由歸結於陳鋒出現的“偶然性”和“合適性”。
她話鋒一轉,甚至帶上了一點以退為進的姿態:“當然,你若是覺得不方便,或者不願意接受這份雇傭,我也絕不強求。”
說著,她竟然真的又從手包裡取出剛剛鄭重收好的那份合同,隨手甩到陳鋒麵前的桌上,語氣也冷淡了些,“你現在就可以毀約,就當這件事從來沒有發生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