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走廊的燈光泛著冷白,消毒水的氣味若有若無地彌漫在空氣中。
嶽樹茂院長親自將陳鋒和王猛引至一間獨立的病房前,推開門,裡麵整潔安靜,隻有一張病床,窗明幾淨,與外界的喧囂徹底隔絕。
“王猛同誌就住這裡吧,安靜,方便休息,也方便你們老戰友說話,不會打擾到彆人。”
嶽樹茂和藹地說道,目光在陳鋒和王猛身上轉了一圈,帶著一種了然和關切,“檢查結果明天才能全部出來,你們先安頓下來,好好聊聊。”
“謝謝嶽院長,給您添麻煩了。”陳鋒真誠地道謝。王猛也用他有力的左手與嶽樹茂握了握,表達謝意。
“不必客氣,都是應該的。”嶽樹茂擺擺手,又叮囑了幾句注意事項,便體貼地離開了,將空間留給了這對久彆重逢的戰友。
房門輕輕合上,病房裡頓時陷入一種隻有老友之間才懂的靜謐與放鬆。
陳鋒幫王猛把簡單的行囊放在櫃子裡,然後拉過兩把椅子,兩人相對而坐。
窗外,城市的燈火漸次亮起,如同繁星落入人間,映照著病房內兩張飽經風霜卻依舊剛毅的臉龐。
“鐵…猛子,”陳鋒深吸一口氣,打破了沉默,眼神裡充滿了關切和迫不及待,“跟我說說,我走了以後,隊裡……大家都怎麼樣了?你……你這傷,後來到底怎麼熬過來的?”
這是他心底壓抑了太久的問題,尤其是在得知王猛受傷的消息後,那種未能並肩作戰的遺憾和對戰友境況的擔憂,一直啃噬著他的心。
王猛靠在椅背上,那隻空蕩蕩的右袖管刺目地垂著,但他臉上卻扯出一個習慣性的、略帶痞氣的笑容,似乎想衝淡這凝重的氣氛。
“嗨,能怎麼樣,老樣子唄。你走了,隊裡少了個搶肉吃的,大家夥食標準都上去了一點。”
他試圖用玩笑開場,但看到陳鋒眼中毫不掩飾的痛惜和堅持,便收起了戲謔,神色認真了許多。
“住院那一個多月,頭兒,還有鷹眼、神醫他們,沒少來看我。來了也不說啥安慰人的屁話,就是插科打諢,罵我笨,這都能中招。”
他頓了頓,眼神望向虛空,仿佛回到了那段充斥著藥水味和戰友粗糲關懷的日子,“其實我知道,他們是怕我想不開,怕我因為這胳膊廢了。”
陳鋒默默點頭,他能想象出那個場景。老魔頭表麵嚴厲,實則護犢子;那些生死弟兄,表達關心的方式永遠是那麼直接甚至粗魯,卻最是暖心。
“我鐵拳是啥人?孤狼你知道,”王猛轉過頭,目光炯炯地看著陳鋒,“皮實著呢!斷條胳膊算什麼?我當時最怕的,不是變成殘廢,是怕部隊不要我了,這身軍裝穿到頭了!”
他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我求過頭兒好幾次,傷好了讓我留下,彆讓我走。我還能教新人,還能做點事……”
就在這時,他像是想起什麼,語氣帶著明顯的不解和一絲替陳鋒不平的憤懣:“你退役的消息,他們第一次來看我的時候就說了。說是心理評估不合格?扯他娘的淡!你孤狼的心理素質,槍頂在腦門上眼睛都不帶眨一下的,會不合格?我當時就跟頭兒嚷嚷,這不可能!可頭兒就咬死了是這麼回事……我也沒法子。”他搖了搖頭,顯然至今仍對此事心存疑慮。
陳鋒心中苦笑,老魔頭的這個理由,看來連最親密的戰友都無法說服,但也正因為如此,這個借口才顯得無比真實,有效地掩蓋了他執行秘密任務的真相。
他隻能順著說道:“可能……可能那次任務的後遺症比我想象的嚴重吧。”他含糊其辭,迅速轉移了話題,“後來呢?頭兒答應你留下了?”
“嗯!”王猛提到這個,眼神亮了起來,“頭兒夠意思!沒讓我滾蛋。傷好了之後,真讓我回部隊了。”
但隨即,他臉上又浮現出尷尬和無奈,“不過,特戰小組是回不去了。他給我安排了個文職,就一間小辦公室,每天接電話、寫通知、發文件……”
他抬起自己布滿老繭的左手,笨拙地比劃了一個打字的動作,臉上寫滿了痛苦與不適應。
“這玩意兒,比扛著槍衝鋒難多了!那些字認識我,我不認識它們,寫個通知憋半天,詞不達意,改來改去。一隻手打字又慢……那段時間,真是焦頭爛額,比我跑個五十公裡負重還累!”
他歎了口氣,“這玩槍的手,就算隻剩下一隻,擺弄器械、摸爬滾打照樣不輸人,可讓我坐辦公室……真不是那塊料。”
陳鋒能想象出王猛對著電腦屏幕抓耳撓腮的樣子,既覺得有些心酸,又有點想笑。
他知道,對於王猛這樣的鐵血戰士,身體的傷殘或許可以忍受,但這種無力感和價值感的喪失,才是最折磨人的。
“後來我實在憋不住了,又去找頭兒,要求下連隊,我想帶兵!”王猛繼續說道,“頭兒也沒批評我,就問我想乾啥。我說想帶兵,他二話沒說就答應了。”
當時正值新兵入伍,王猛如願當上了新兵連長。
重新回到熟悉的訓練場,聽著口號聲和腳步聲,他仿佛找到了生命的第二春。
“我把頭兒當年操練咱們的那些手段,稍微‘改良’了一下,都用在這幫新兵蛋子身上了,嘿嘿。”他臉上露出一種“殘忍”的快意,但眼神卻是明亮的,充滿了乾勁。
而且,老魔頭交給他一個重要的任務——為特種部隊選拔好苗子。
王猛對此投入了極大的熱情,他沒有辜負老首長的期望,憑借老特戰隊員的毒辣眼光,確實發現了幾個潛力不俗的新人。
“說起來也挺有意思,”王猛啐了一口並不存在的唾沫,“後來我才知道,不光是我,咱們特戰小組那幫老兄弟,那段時間都下連隊了,目的就一個——挑人!頭兒這是早就布好局了,讓我下連隊,也是順水推舟,既滿足了我的願望,又讓我發揮了餘熱。”
將所有選拔上來的新人集中後,王猛迎來了他軍旅生涯中一段“輝煌”的時期——負責對這批預備隊員進行高強度集訓和殘酷考核。
“每天考核一次,每天淘汰一個。那段時間,我可算是過足了癮,把那幫小子虐得哭爹喊娘的。”
王猛說得眉飛色舞,仿佛又回到了那個揮汗如雨、用極限挑戰鍛造鋼鐵戰士的訓練場。
然而,歡愉總是短暫的。隨著集訓接近尾聲,一個新的特戰小組雛形初現,一個現實的問題也擺在了王猛麵前。
“我心裡明白,等這支新隊伍正式成立,差不多也就是我該走的時候了。”
他的聲音低沉下來,帶著一絲釋然和淡淡的憂傷,“頭兒已經夠照顧我了,我不能一直賴著。咱這形象,確實也不適合總待在戰鬥序列了,思想上,我也想通了,沒那麼擰巴了。”
果然,就在前幾日,老魔頭找到他,告訴他現在有一種新型的人工智能機械臂,可以極大恢複手臂功能,部隊負責為他安裝。
“但條件是,得服從組織安排。”王猛笑了笑,“頭兒沒明說,但我懂,安排就是退役唄。這次我沒二話,痛快答應了。所以,我就來了濱海。”
陳鋒聽著,心中感慨萬千。王猛是不幸的,在戰鬥中失去了右臂;但他又是幸運的,有老魔頭這樣念舊情、負責任的老領導,在他最困難的時候拉了他一把,並且為他規劃好了未來的道路。
安裝上先進的機械臂,王猛未來的生活和工作,無疑會便利很多。
“隊裡其他兄弟呢?他們……也都要退了嗎?”陳鋒問出了另一個關心的問題。
王猛的表情變得有些複雜,點了點頭:“差不多吧。鷹眼、神醫他們,挑完人之後,估計也快安排退了。咱們這批人,你知道的,文化底子薄,上升空間有限。年紀都不小了,一個個還都打著光棍,組織上估計也是不忍心看咱們絕後,算是特殊照顧吧。”
他試圖用輕鬆的語氣說著沉重的話題,但眼神裡的落寞卻無法掩飾。
談起這個,病房裡的氣氛再次變得有些沉重。
曾經在槍林彈雨中並肩作戰、生死與托的兄弟,即將各奔東西,散落天涯。
此一彆,山高水長,再見何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