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元年(1912年)的冬天,仿佛比剛剛被推翻的滿清王朝任何一個冬季都要寒冷。朔風如同裹挾著冰碴的鞭子,抽打著湘北大地。鉛灰色的天幕低垂,似乎隨時都會壓下更沉重的雪。在湘潭縣郊外二十裡處,一座供奉著不知名山神的破敗廟宇,成了謝文淵和母親雲娘最後的避難所。
廟宇早已荒廢多年,殘垣斷壁間蛛網密布,原本彩繪的神像漆皮剝落,露出裡麵暗沉的泥胎,神像的麵容在從屋頂破洞透下的慘淡光線下,顯得模糊而詭異。寒風毫無阻礙地穿過沒有門扇的洞口,卷起地上積年的塵土和枯草。母子二人棲身於神像後方一個相對背風的角落,身下墊著的是沿途撿來的、散發著黴味的稻草。
雲娘病了很久。自去年深秋渡江以來,長期的饑寒交迫、驚懼悲傷,早已將她的身體蛀空。最初隻是咳嗽,後來咳出的痰中帶了血絲,再後來,鮮豔的血色越來越濃,染紅了她用來捂嘴的、原本素白的帕子——那帕子,如今已變得汙穢不堪,硬邦邦地凝著暗紅的血塊。她的臉頰深深地凹陷下去,顴骨卻泛著病態的、不祥的潮紅。曾經那雙撫琴、執筆、為他縫製衣衫的溫軟的手,如今隻剩下皮包著骨頭,冰冷得嚇人。
“淵兒……冷……”雲娘蜷縮在薄薄的稻草裡,渾身打著擺子,牙齒磕碰的聲音在寂靜的破廟裡格外清晰。
謝文淵慌忙將身上那件母親強行給他披上的、同樣破舊單薄的外衣脫下,蓋在母親身上。他自己隻穿著一件漏風的夾襖,凍得嘴唇發紫,卻緊緊抱住母親,試圖用自己十三歲少年尚未長成的身軀,傳遞一點可憐的暖意。他記得福伯和張媽臨終前的樣子,那種生命一點點流逝的冰冷觸感,讓他恐懼得渾身發抖。他不能,不能再失去母親了。
“娘,你等等,我……我去討點熱水,討點藥……”謝文淵的聲音帶著哭腔,就要起身。
“彆……彆去……”雲娘用儘力氣抓住兒子的手腕,她的手像枯枝,卻異常有力,“外頭……風大……危險……”她劇烈地咳嗽起來,每一次咳嗽都仿佛要將五臟六腑震碎,瘦弱的身體痙攣著,如同秋風裡最後一片頑強的葉子。
咳嗽稍平,她喘息著,渾濁的目光望向廟頂的破洞,那裡能看到一小片鉛灰色的天空。“淵兒……娘……怕是不中用了……”她的聲音微弱得像遊絲。
“不會的!娘!不會的!”謝文淵的眼淚大顆大顆地滾落,砸在母親冰冷的手背上,“我們快到湘潭城了,找到表舅公,就有吃的,有藥了!娘,你撐住!”
雲娘艱難地搖了搖頭,臉上露出一絲淒然又帶著點釋然的微笑。她顫抖著伸出手,從貼身最裡層,摸索出一樣東西。那是半塊徽墨,通體黝黑,質地堅潤,即使在如此昏暗的光線下,也隱隱泛著幽光。墨的一端斷口參差,顯然是硬生生掰斷的,斷麵上,清晰地刻著一個繁體的“謝”字,筆畫古拙,力透墨背。
“這墨……是你祖父……傳下來的……”雲娘的聲音斷斷續續,氣息越來越弱,“你爹……視若性命……他說……謝家……可以無田無產……不可無……書香……”
她又劇烈地咳嗽了一陣,幾乎喘不上氣,謝文淵慌忙幫她撫背,觸手之處,嶙峋的骨頭硌得他手心發痛。
“你爹……臨走時……什麼也沒帶……就……就給了你這個……”她的目光轉向被謝文淵小心翼翼放在稻草邊的、那方紫石澄泥硯和那支狼毫筆,還有那張浸過水、字跡已有些模糊的《孟子》扉頁。“他……是要你……記住……你是誰家的……孩子……”
雲娘將那塊殘墨塞進謝文淵手中,墨身還帶著一絲她胸前殘存的、微弱的體溫。“活下去……淵兒……無論如何……要活下去……讀書……明理……像你爹……一樣……做個……堂堂正正的人……”
她的眼神開始渙散,呼吸變得急促而淺薄,仿佛破舊的風箱。她似乎想再摸摸兒子的臉,手臂抬到一半,卻無力地垂落。嘴唇翕動著,發出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謝文淵將耳朵湊到母親嘴邊,隻聽到幾個破碎的音節:“明遠……江……好冷……”
然後,一切聲響都停止了。
那隻緊緊抓著謝文淵手腕的、枯瘦的手,緩緩地鬆開了,無力地滑落在冰冷的稻草上。
破廟裡死一般寂靜,隻有寒風穿過斷壁殘垣發出的嗚咽,如同無數冤魂在哭泣。
謝文淵呆呆地跪在那裡,一動不動,仿佛整個世界都隨著母親最後那口氣的消散而凝固了。他不敢相信,那個帶著他鑽狗洞、冒死渡江、一路乞討、用單薄身軀為他抵擋風雨的母親,就這樣走了。他感覺不到冷,也感覺不到餓,巨大的悲痛如同冰水,瞬間淹沒了他,凍僵了他的四肢百骸。
不知過了多久,廟外傳來人聲和腳步聲。是幾個同樣逃難路過,想來此暫避風雪的流民。他們看到廟內的情形,愣了一下,隨即搖了搖頭。
“唉,又死一個……”
“這世道……”
“小子,人死不能複生,找個地方埋了吧。”
謝文淵仿佛被這些話驚醒。他抬起頭,雙眼赤紅,卻沒有眼淚流下來。他看了看手中那半塊冰冷的徽墨,又看了看母親安詳卻毫無生氣的麵容。他想起父親挺立銀杏樹下的背影,想起母親臨終前“活下去”的囑托。
他默默地站起身,走到廟外。天空開始飄下細碎的雪粒,打在臉上,冰冷刺骨。他找到一處相對鬆軟的土地,用凍僵的手指,和一塊尖銳的石片,開始挖掘。沒有工具,過程極其緩慢而艱難。手指磨破了,滲出血,混合著泥土和雪水,但他感覺不到疼痛。腦海裡隻有一個念頭:不能讓母親暴屍荒野。
那幾個流民看他年紀小,實在可憐,有人歎了口氣,找來一塊破舊的木板,幫他一起挖。最終,一個淺坑勉強挖成了。
謝文淵回到廟裡,用那件母親蓋過的破外衣,輕輕裹住母親冰冷僵硬的遺體。他做得異常仔細,仿佛母親隻是睡著了,怕驚擾了她。當他抱起母親時,才發現她是那樣的輕,輕得像一捆乾柴。
將母親放入淺坑,蓋上泥土的那一刻,謝文淵終於崩潰了。他跪在小小的土墳前,額頭抵著冰冷潮濕的泥土,肩膀劇烈地聳動,發出野獸受傷般的、壓抑而絕望的嗚咽。雪花落在他單薄的背上,迅速融化,又結成了冰。
沒有香燭,沒有紙錢,甚至沒有一塊像樣的墓碑。謝文淵隻能將那塊殘墨緊緊攥在掌心,仿佛那是與過去那個世界、與父母唯一的聯係。他在墳前磕了三個頭,每一個都沉重而緩慢,額頭上沾滿了泥雪。
就在這時,一輛騾車吱呀呀地停在破廟附近。車上是附近吳家墩的大地主吳滿囤家的管事和幾名長工,他們是進城采買年貨回來的。管事看到廟前新起的土墳和跪在墳前、形銷骨立的少年,皺了皺眉。
“怎麼回事?”管事問旁邊那幾個正準備離開的流民。
流民大致說了情況。管事上下打量著謝文淵,見他雖然衣衫襤褸,麵黃肌瘦,但眉眼間依稀能看出不是尋常佃戶家的孩子,尤其那眼神,悲痛中帶著一股倔強。
管事摸了摸下巴,心裡盤算開來。老爺家年前剛走了個伺候牲口的小子,正缺人手。這少年孤身一人,無依無靠,正是最好拿捏的。看這身板,喂飽了飯,應該能頂些用。
他走到謝文淵麵前,用一種居高臨下的語氣說道:“小子,人死了,哭也哭不活。我看你也沒處去,跟我回吳家吧,有口飯吃,有個地方遮風擋雨,怎麼樣?”
謝文淵緩緩抬起頭,看著管事那張肥膩的臉,又看了看身後那座孤零零的新墳。寒風卷著雪粒,抽打在他臉上。活下去。母親的遺言在耳邊回響。他攥緊了手中的徽墨,指甲幾乎要嵌進掌心。
他慢慢地,極其艱難地,點了點頭。
管事臉上露出一絲滿意的神色,對長工揮揮手:“給他拿塊乾糧,帶上車。”
一塊冰冷梆硬的黑麵窩頭塞到了謝文淵手裡。他機械地接過,卻沒有吃。他被推搡著上了騾車,坐在冰冷的貨箱旁邊。騾車調轉方向,朝著與湘潭城相反的方向,吳家墩駛去。
車輪碾過積雪和泥濘,發出單調的轆轆聲。謝文淵最後一次回頭,望向那座在風雪中迅速變小、最終消失不見的破廟和孤墳。他低下頭,看著掌心那半塊刻著“謝”字的徽墨,然後小心翼翼地,將其與那方紫石硯、那支狼毫筆、那張殘頁一起,貼身藏好。
騾車的顛簸中,他閉上了眼睛。淚水,直到此刻,才混合著臉上的雪水,無聲地洶湧而下。他知道,那個屬於謝文淵的、有著父母嗬護、書香縈繞的童年,隨著母親的長眠,被徹底埋葬在了那個寒冷的冬日。前路等待他的,將是未知的、充滿艱辛與屈辱的漫漫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