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十三年(1924年)春日的湘江,晨霧如乳白色的輕紗,在水麵與岸邊的丘陵間緩緩流淌。謝文淵站在那艘破舊漁船的船頭,任由略帶腥氣的江風拂過麵頰,吹乾一夜奔波的汗水和露水。老漁翁沉默地搖著櫓,吱呀吱呀的聲音規律而綿長,仿佛在吟唱一首古老的船歌。小船破開平靜的江麵,留下兩道漸行漸遠的漣漪,也將北岸那個充滿屈辱和痛苦的吳家墩,徹底隔絕在了迷蒙的霧氣之後。
踏上南岸堅實的土地,謝文淵再次向老漁翁深深鞠了一躬,這一次,比上一次更加鄭重。老漁翁隻是擺了擺手,渾濁的眼睛裡似乎有某種了然,又似乎隻是慣常的麻木。“後生仔,前路漫漫,各自保重。”說完,便調轉船頭,緩緩駛回那片茫茫白霧之中,仿佛從未出現過。
謝文淵摸了摸懷中貼身藏著的半塊徽墨、紫石硯和殘頁,它們冰冷而堅硬的存在,是此刻支撐他全部信念的基石。他辨認了一下方向,沿著與江岸若即若離的土路,向著南方,邁開了堅定的步伐。目標清晰得如同刻在骨頭上——廣州,黃埔。
然而,理想的光芒並不能照亮現實的坎坷。從湘江邊到遙遠的廣州,其間關山阻隔,何止千裡。他身上除了那幾樣象征意義大於實際價值的物件,可謂一文不名。饑餓,是第一個也是最迫切的敵人。
離開渡口不久,腹中的轟鳴就取代了剛剛獲得自由時的短暫激昂。他嘗試著像當年與母親逃難時那樣,向路邊的村落乞討。但幾年地主家奴的生活,似乎磨鈍了他乞憐的本能,也或許是他骨子裡那份謝家傳承的清高尚未完全泯滅,伸出的手總是帶著猶豫,說出的話也乾澀無力。收獲甚微,往往是一兩個冰冷的、摻雜著糠皮的黑饃,或是一碗可以照見人影的稀粥,偶爾還會伴隨著不耐煩的嗬斥和驅趕。
他不得不更多地依賴荒野。辨認能吃的野菜,挖掘苦澀的根莖,甚至在一次極度饑餓中,他學著捕捉田鼠,用最原始的方法鑽木取火,將那點少得可憐的肉食烤熟,囫圇吞下,以填補胃裡灼燒的空虛。夜晚,他宿在廢棄的窯洞、路邊的草垛,或者乾脆就是一棵能稍微遮風擋雨的大樹下。春寒料峭,露水打濕了他單薄的衣衫,凍得他渾身發抖,隻能緊緊蜷縮成一團,依靠懷抱著那方冰冷的硯台,回憶父母尚在時那點模糊的溫暖,來抵禦漫漫長夜的寒冷與孤寂。
除了自然的嚴酷,還有人世的險惡。越往南走,道路上的盤查似乎就越發頻繁。穿著各色號衣、代表著不同軍閥派係的士兵,在關卡、路口設卡,對往來行人,尤其是像他這樣形單影隻、衣衫襤褸的青年,更是嚴加審視。
“乾什麼的?從哪裡來?到哪裡去?”粗暴的喝問幾乎是例行公事。
“去……去衡陽投親。”謝文淵早已準備好說辭,低眉順眼,不敢流露出任何異常。這是他根據偶爾聽來的消息和丟棄的報紙碎片拚湊出的相對安全的目的地。
“投親?我看你像亂黨的探子!”一個滿臉橫肉的班長用槍托戳了戳他的胸口,力道不輕。“搜!”
粗糙的手在他身上摸索,當觸碰到他懷中那幾樣硬物時,士兵的動作停了下來。
“藏的什麼?拿出來!”
謝文淵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慢慢將徽墨、硯台和殘頁取出。那班長一把奪過,翻來覆去地看,又對著陽光照那半塊徽墨,嘴裡罵罵咧咧:“媽的,什麼破爛玩意兒!窮酸!”
他隨手將東西扔在地上,又狠狠踹了謝文淵一腳:“滾!彆擋著老子辦公!”
謝文淵忍著小腿的劇痛,慌忙撿起被扔在地上的“破爛”,小心翼翼地拂去塵土,重新貼身藏好。他知道,在這些兵痞眼中,這些不能吃不能穿的東西毫無價值,但這恰恰保護了他。若他們知道這“窮酸”之物背後所承載的信念與決心,恐怕就不會這麼輕易放他離開了。
還有一次,他在一個集鎮外被幾個地痞攔住了去路。
“小子,看你麵生啊,打哪兒來?懂不懂這兒的規矩?”為首的一個敞著懷,露出胸口的青狼刺青,不懷好意地打量著他。
謝文淵知道所謂的“規矩”就是要錢,可他身無分文。
“幾位大哥,我……我是逃難過來的,身上實在沒錢……”
“沒錢?”青狼刺青獰笑一聲,“那就把你這身破衣裳扒下來,說不定還能當抹布!”
幾人圍攏上來,就要動手。謝文淵心中湧起一股屈辱的怒火,在吳家他忍氣吞聲,是因為彆無選擇,但此刻,麵對這些欺壓良善的混混,那股被壓抑已久的血性猛地衝了上來。他握緊了拳頭,眼神變得銳利,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小狼。
許是他瞬間爆發出的氣勢讓那幾個地痞有些意外,又或許是看他實在榨不出什麼油水,青狼刺青啐了一口:“媽的,算老子倒黴,碰到個比要飯的還窮的硬骨頭!滾吧!”
謝文淵沒有立刻離開,而是死死盯著那幾人,直到他們罵罵咧咧地走遠,才緩緩鬆開已經攥得發白的拳頭,後背驚出了一身冷汗。他意識到,在這亂世,軟弱和順從並不能換來安全,有時,展現出一定的棱角和反抗的意誌,反而是更好的保護色。
路途的艱辛遠不止於此。連綿的春雨讓道路變得泥濘不堪,他的草鞋早已破爛,隻好赤腳行走,雙腳被碎石、荊棘劃得鮮血淋漓。有幾次,他因誤食了有毒的野果而上吐下瀉,幾乎虛脫在荒郊野嶺。還有一次,他差點被一夥潰散的敗兵抓去當夫子,幸虧他憑借對地形的敏銳和一股狠勁,鑽入密林才得以逃脫。
身體的痛苦和疲憊無時無刻不在折磨著他,但一種前所未有的精神力量卻在支撐著他。每當他快要堅持不住的時候,父親謝明遠在銀杏樹下那孤絕的背影、母親雲娘臨終前“活下去”、“讀書明理”的囑托,就會清晰地浮現在眼前。懷中的徽墨和硯台,不再是冰冷的物件,而是父母期望的化身,是連接他與那個已然破碎的“謝家”世界的唯一橋梁,也是驅使他不斷前行的、沉重而滾燙的動力。
他不再僅僅是為了擺脫奴役、尋求一條生路而奔跑。他開始朦朧地意識到,那個名為“黃埔”的地方,或許不僅僅是一個可以吃飽飯的棲身之所,它可能代表著一種更宏大、更光明的可能,一種能夠洗刷國恥、重塑家國的力量,就像父親當年毅然資助革命所追求的那樣。這種模糊的認知,如同一盞微弱的燈,在漫長而黑暗的旅途中,指引著他前進的方向。
他不知道走了多少天,腳上的血泡起了又破,破了又起,結成了厚厚的老繭。身上的衣衫更加襤褸,整個人瘦脫了形,唯有那雙眼睛,因為有了明確的目標而顯得格外明亮和堅定。
終於,在這一天的黃昏,他拖著幾乎麻木的雙腿,爬上一座不高的山崗。舉目南望,隻見遠方地平線上,出現了一片遠比湘潭、衡陽等地更加龐大、更加熙攘的城鎮輪廓,無數房屋鱗次櫛比,幾條大河在此交彙,江麵上帆影點點,碼頭上人聲鼎沸,隱約還能聽到火車的汽笛聲。空氣中似乎都彌漫著一種與內地死寂沉悶截然不同的、躁動而活躍的氣息。
路邊一塊殘破的石碑上,刻著兩個依稀可辨的大字——“耒陽”。
謝文淵知道,這裡還遠不是終點,但至少,他已經踏上了更南方的土地。他深吸一口氣,感受著這與湘北截然不同的、帶著濕潤水汽和勃勃生機的空氣,疲憊至極的身體裡,仿佛又注入了一絲新的力量。
他緊了緊懷中的物件,邁開腳步,向著山下那片燈火初上的城鎮走去。他需要食物,需要休息,更需要打聽到前往廣州的確切路徑。前方的路,依然漫長,但希望,似乎就在那一片閃爍的燈火之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