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十三年(1924年)的冬天,對於長洲島而言,似乎來得格外凜冽。珠江口呼嘯的北風,卷著鹹腥的海汽和細碎的冰雨,抽打在營房斑駁的牆壁和學員們堅毅的臉龐上。與這日漸嚴寒的天氣形成鮮明對比的,是軍校內部愈發熾熱、凝練,甚至帶著幾分臨戰前肅殺的氣氛。第一期學生的在校時間已進入倒計時,各種科目的訓練強度被提升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考核的頻率也愈加密集,仿佛要在最後時刻,將這塊經過初步鍛造的“鋼鐵”再進行一次極致的淬火。
謝文淵能清晰地感受到這種變化。昔日訓練場上偶爾還能聽到的抱怨聲、嬉笑聲,如今已近乎絕跡,取而代之的是更加專注的眼神、更加迅猛的動作和訓練間隙更加深沉的沉默。每個人都知道,離開這座島嶼之後,等待他們的將不再是沙盤推演和模擬對抗,而是真槍實彈、你死我活的戰場。
戰術綜合演練成為了日常的重頭戲。演練的想定情況愈發複雜和殘酷,常常模擬北伐可能遭遇的各類極端情境:在“敵軍”優勢火力壓製下的陣地防禦,於陌生地域遭遇伏擊時的應急反應,夜間長途奔襲後的立即投入進攻,甚至包括指揮係統被“摧毀”後,基層軍官如何獨立指揮殘部突圍或堅持作戰。
在一次大規模的野外實兵對抗演習中,謝文淵所在的連隊奉命擔任預備隊。戰鬥進行至白熱化時,“敵”軍突然投入了一支“精銳分隊”(由教官和部分表現優異的二期入伍生扮演),利用濃密樹林的掩護,對“我方”指揮所側翼發起了迅猛的迂回突擊。前線告急!
連長大吼著下令:“謝文淵排!立刻前出,堵住缺口,不惜一切代價,保護指揮所安全!”
“是!”謝文淵沒有絲毫猶豫,嘶啞著喉嚨應道,轉身對著全排弟兄,目光如電,“全體都有!檢查武器(雖是空槍和教練彈,但動作要求完全實戰化)!跟我上!”
他不再是一個僅僅聽從命令的士兵,也不再是初次代理指揮時那個略帶緊張的學員。數月來的淬煉,無數次戰術推演的積澱,以及內心深處那股為家國複仇、為理想而戰的強大信念,在此刻彙聚成一種近乎本能的指揮直覺。他迅速判斷出“敵”突擊分隊的主攻方向和可能的薄弱環節,沒有選擇正麵硬撼,而是果斷下令:
“一班!搶占左側那個製高點,用火力壓製敵人衝鋒隊形!”
“二班、三班!隨我從右翼那片窪地穿插過去,打他們的腰眼!動作要快,要狠!”
命令清晰,分工明確。他親自帶領主力,如同利刃出鞘,迎著“敵”軍側麵猛撲過去。演習用的教練彈在耳邊呼嘯(由裁判員模擬),林地間奔跑、臥倒、射擊、衝鋒的呐喊聲震耳欲聾。謝文淵衝在最前麵,動作迅猛如豹,利用樹木、土坎交替掩護前進,不時大聲調整著隊伍的隊形和火力配係。在一次短促突擊中,他甚至運用了不久前剛學習的“小組突擊”戰術,以三人為一個戰鬥小組,交替躍進,用手榴彈(教練彈)開路,迅速撕開了一道口子。
這場側翼的反衝擊,打得果斷而淩厲,成功遲滯並最終擊退了“敵”軍的突襲,穩定了整個防線。演習結束後,渾身被汗水和泥漿浸透的謝文淵,受到了前來觀演的校本部高級教官團的點名表揚。一位頭發花白、曾在北洋軍中任職多年、後投身革命的老教官,撚著胡須對身旁的人說:“此子臨危不亂,戰術運用已得步兵協同之三昧,假以時日,可堪大用。”
射擊考核的標準也提升到了接近實戰的難度。不再是固定的胸環靶,而是增加了隱顯靶、運動靶,以及在複雜地形、惡劣天候下的射擊考核。謝文淵趴在冰冷的泥地裡,任憑雨水模糊視線,依舊穩穩地據著槍。他調整呼吸,感受著風的速度和方向,心無旁騖,眼中隻有那個時隱時現的目標。扳機扣下,槍響靶落。他的射擊成績,已在全期學員中穩定地名列前茅,那支冰冷的步槍,仿佛已成為他手臂的延伸。
除了軍事技能的極致打磨,政治考核與精神訓話也達到了高潮。政治部的教官們,包括周恩來主任,更加頻繁地出現在學員中間。訓話的內容,不再局限於理論闡述,而是緊密結合當前緊迫的時局——北洋軍閥的混戰與賣國、帝國主義的步步緊逼、工農運動的蓬勃發展。他們反複強調黃埔學生作為革命武裝骨乾所肩負的曆史使命,要求每個人必須從靈魂深處明確“為誰打仗,為什麼打仗”。
“同誌們!”周主任在一次全體學員大會上,聲音鏗鏘,“你們即將畢業,奔赴戰場!你們手中的槍,不是用來升官發財的,不是用來欺壓百姓的!它是人民的武器,是斬向帝國主義和軍閥的利劍!你們的每一滴血,都要為人民而流!要時刻牢記,我們是革命的軍隊,是有主義的軍隊!”
這些話語,如同重錘,一次次敲擊在謝文淵的心上。他回想起自己報名時寫下的“革命認識”,回想起與王啟明等人的思想交鋒,回想起那本《馬列宣言》帶給他的震撼。此刻,那些抽象的理論與眼前具體的使命、與手中沉甸甸的鋼槍徹底融合在了一起。他更加深刻地認識到,自己未來的征戰,不僅僅是為了洗刷個人的冤屈,更是為了摧毀那個製造了無數個人悲劇的、吃人的舊世界。
畢業前夕,一種複雜的情緒在學員中間彌漫。既有對未來的憧憬與躍躍欲試,也有對母校和戰友的深深眷戀,更有一種“風蕭蕭兮易水寒”的悲壯。同學們互相在簡陋的筆記本上留言,贈送照片(如果條件允許),約定將來在勝利的戰場上重逢。
王啟明找到謝文淵,塞給他一個自己親手用木頭雕刻的小小的、粗糙的步槍模型,低聲道:“文淵,保重。到了戰場上,咱們比賽,看誰殺的敵人多!”
謝文淵鄭重地接過,點了點頭,將自己珍藏的一方普通卻用得順手的磨刀石回贈給他:“你也保重。活著,看到勝利那天。”
夜深人靜時,謝文淵再次取出那半塊徽墨和紫石硯。他沒有磨墨,隻是靜靜地摩挲著。冰涼的觸感,仿佛連接著遙遠的過去,也映照著清晰的現在與未來。父母的容顏在腦海中依然清晰,但那份刻骨的悲傷,已漸漸轉化為一種更為深沉、更為強大的力量。他知道,自己這把在長洲島上經過千錘百煉的“劍”,已經淬火成鋼,鋒刃寒光凜冽。劍身之上,不僅銘刻著“謝”字的家族印記,更熔鑄了“革命”、“救國”、“解放”的時代烙印。
他望向窗外,長洲島的夜空,星鬥閃爍,江風嗚咽。一個時代即將結束,另一個更加波瀾壯闊、也更加血腥殘酷的時代,正伴隨著畢業的臨近,轟然拉開序幕。而他,謝文淵,黃埔一期畢業生,已經做好了準備,將用他的血與火,在這曆史的畫卷上,寫下屬於自己,也屬於這個時代的一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