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島春秧街的清晨在叫賣聲中蘇醒。可雲推開"傅氏成衣"的木板門，海風裹著鹹腥氣撲麵而來。她踮腳掛上靛藍布招牌時，隔壁茶餐廳的收音機正咿呀放著粵曲，聲線婉轉如她記憶中蘇州河的搖櫓歌。
"可雲姑娘早！"送布料的阿源踩著三輪車刹在門前，車把上掛的茉莉花串悠悠地晃。可雲接過布匹，指尖撫過廣東香雲紗特有的冰涼觸感，忽然想起在海市時最愛的杭紡——那般柔軟的記憶，已被海風吹散在千裡之外。
李副官從裡間搬出人台模型，駝色西裝肩線筆挺如他當年在軍中的站姿。他掛燙衣服時總微微側身，形成護衛的姿態，仿佛身後還是需要他守護的陸家女眷。燙鬥蒸汽氤氳間，可雲看見傅文佩在櫃台後撥算盤，珠子碰撞聲裡帶著吳儂軟語的餘韻。
成衣鋪的閣樓成了可雲的天地。她將醫書與布料並置，紫檀木藥箱挨著蝴蝶牌縫紉機。《黃帝內經》攤開在裁剪台上，旁邊是畫滿穴位圖的旗袍設計稿——她在後腰命門穴位置繡暗紋葫蘆，取"懸壺濟世"之意。
"這盤扣要改。"傅文佩拈起一件未完工的旗袍，指尖點著琵琶扣，"港城太太們頸子細，扣絆放三分更雅致。"
可雲立即拆線重縫。銀針在指間翻飛時，她恍惚回到秦老大夫的藥廬練針灸。當年握不穩的毫針，如今能繡出雙麵三藍繡的牡丹花。傅文佩悄悄打量她低垂的眉眼——這孩子學什麼都帶著股狠勁，像要把逝去的時光都縫進針腳裡。
最妙是給英國領事夫人製裝時，可雲在西裝襯裡用金線繡安神穴位圖。夫人後來特意致謝："穿著陸太太做的衣裳，偏頭痛竟好了大半！"
午後可雲常去永安百貨扯布。電梯門開合的瞬間，她總想起海市先施公司的旋轉門。那時她瘋癲未愈，常把玻璃倒影當成另一個自己，如今卻在鏡麵裡看見從容的倒影。
布匹部陳經理是寧波人，聽出她的上海口音便多給尺頭："傅小姐的旗袍樣子好，馬太太介紹了好多客來。"可雲微笑謝過，指尖掠過英國羊毛呢時，想起的卻是爾豪西裝上的樟腦味。
回程經過涼茶鋪，她總買碗五花茶。捧著溫熱的陶碗看電車叮當駛過，賣報童吆喝聲裡夾雜著"北邊打仗"的字眼。可雲低頭飲茶，甘苦滋味漫過舌尖——像極了她煨給依萍的安神湯。
這日收工前，李副官翻出箱底一件墨綠織錦襖。蛾蛀的洞眼如星子散布，襟前還有深色汙跡。
"太太的嫁衣。"他聲音發澀，"從火場搶出來的。"
可雲在燈下細看，發現汙跡是乾涸的血跡——應是"一二八"事變那夜，傅文佩為護著夢萍被流彈所傷。她取出發絲細的繡花針，拆開襯裡重鋪絲棉。織金雲紋在她指下漸次複原，像縫合那些破碎的往事。
傅文佩看見改好的襖子時，眼眶倏地紅了。可雲巧妙地將破損處繡成寒梅虯枝，血漬化作點點紅萼。最絕是添了可拆卸的灰鼠皮裡子，港島濕冷的冬天也能穿。
"好孩子，"傅文佩摩挲著梅花扣，"這衣裳又活過來了。"
成衣鋪漸漸有了名氣。太太們發現"傅氏"的衣裳不僅合身，還暗藏玄機：馬太太的麻將裙有提神香囊，馬局長咳喘病犯時能拆下應急；馬小姐的舞會禮服在腰側縫薄荷腦，中暑時可掐碎聞嗅。
這日來了位特殊客人——南遷的京劇名伶白玉霜。可雲為她改製戲服時，在水袖裡層縫入藥囊。白老板登台唱《貴妃醉酒》時，滿場暗香浮動，第二日小報驚呼"活貴妃重生"。
"妹妹這手藝，"白玉霜卸妝時拉著可雲的手，"比宮裡的尚衣局還妙！"
可雲但笑不語。她想起依萍教她藥理時說的話："醫者無形，治病於未發。"如今她把醫理化入衣裳，倒暗合了姐姐濟世之心。
可雲回頭，見傅文佩站在鋪子門口，燈籠光暈染紅了她鬢角白發。身後傳來李副官壓抑的咳嗽聲——他的肺病是當年為她擋風雪落下的根。
海風突然變得滾燙。可雲終於明白，她縫補的不隻是衣裳，更是這些殘破人生裡僅存的溫暖。
元宵節那晚，可雲在櫥窗掛出新製的旗袍。月白緞麵上，她用發絲繡出整幅《清明上河圖》，燈下看時，汴河波紋竟似在流動。
觀者如潮中，有個穿學生裝的少女驚呼："這畫會動！"
可雲微笑。她想起依萍說過，古醫書載"目受血而能視"，其實視覺幻象皆因氣血流動。如今她把醫理化入刺繡，倒讓死物有了生機。
打烊時，傅文佩突然塞來紅封："給你的嫁妝。"
可雲拆開看，是旺角鋪麵的房契。她抬頭欲言，卻見傅文佩指著窗外："你看這滿城燈火，總有一盞要為你而亮。"
遠處天星碼頭輪渡鳴響，聲如故鄉更鼓。可雲忽然覺得，這座濕熱的島嶼，或許真能成為新的故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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