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如萍拉著陸爾豪在客廳的沙發上坐下，何書桓和杜飛也緩緩落座。三人身上的軍裝早已洗得發白，袖口和領口磨出了毛邊，卻仍整齊地扣到最上麵一顆紐扣，仿佛這樣就能維持最後一絲軍人的尊嚴。
王雪琴緊緊攥著陸爾豪的手，指尖發顫。她盯著兒子消瘦的臉頰和眼下青黑的陰影，喉嚨發緊，聲音幾乎哽咽："你們……你們怎麼瘦成這樣？"
陸爾豪扯了扯嘴角，想笑，卻隻牽動了乾裂的唇："前線夥食……比不上家裡。"
陸爾傑躲在樓梯拐角，怯生生地探出半個腦袋。從前那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小胖子，如今連腳步聲都放得極輕，像是怕驚擾了什麼。
王雪琴伸手去摸爾豪的額頭，指尖觸到一道尚未完全愈合的傷疤，頓時僵住："這是……"
"彈片擦的，不礙事。"爾豪輕描淡寫地偏過頭，卻正好讓如萍看到他後頸那道猙獰的縫合線——針腳粗糲，像是戰地醫院匆忙處理的痕跡。
杜飛坐在單人沙發上，左腿微微屈著，膝蓋不自然地僵硬。何書桓的右手搭在扶手上，虎口處的刀疤一直延伸到袖口裡，指節上還有凍瘡愈合後的紫紅色痕跡。
如萍的指尖無意識地絞緊了手帕。她記得從前何書桓的手——修長乾淨，能寫出最漂亮的鋼筆字，能在舞會上優雅地托著香檳杯。
"你們傷成這樣，在前線還能乾什麼？"王雪琴突然提高了聲音，眼眶通紅，"子彈不長眼，你們……你們要是……"
"媽。"爾豪握住母親顫抖的手，"鬼子已經節節敗退了，組織上……看我們太久沒休息，特意批了假。"
"假？"王雪琴冷笑，"你們這副樣子，是休假還是養傷？"
客廳一時寂靜。
窗外的梧桐葉沙沙作響，像是無數竊竊私語。
杜飛突然開口："上個月……我們拿下了鄭州。"
他的聲音很輕，卻讓所有人都抬起了頭。
"鬼子炸毀了黃河大堤，"何書桓接話，右手無意識地摩挲著扶手，"我們連夜轉移村民，杜飛的腿……就是在水裡泡太久。"
爾豪低頭看著自己的掌心——虎口處有一層厚繭，是常年握槍磨出來的。他記得那個暴雨夜，冰涼的河水漫過腰際，懷裡孩子的哭聲和遠處鬼子的機槍聲混在一起。
"書桓的右手，"爾豪突然說，"是救一個老太太時被鬼子砍的。"
如萍的眼淚砸在了手背上。
"哥……"
細弱的聲音從樓梯口傳來。陸爾傑抱著一個鐵皮盒子，手指緊緊攥著邊緣，指節發白。
盒子裡是爾豪離家前留給他的玻璃彈珠，每一顆都擦得鋥亮。
爾豪招手："過來。"
爾傑卻後退了半步，眼神閃爍。從前那個會撲進哥哥懷裡耍賴的小胖子，如今連靠近都小心翼翼。
"你怕我？"爾豪輕聲問。
爾傑搖頭，又點頭，最後帶著哭腔說："你……你身上有血的味道。"
如萍突然站起身，快步走向廚房。
水缸映出她通紅的眼眶。她死死咬著下唇，直到嘗到血腥味才鬆開。灶台上的陶罐裡燉著雞湯，她機械地往碗裡舀湯，手抖得湯汁濺了滿桌。
"如萍。"
何書桓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她沒回頭，隻是啞著嗓子說："你們……你們先喝點湯。"
"對不起。"他說。
這三個字像一把刀，終於劈開了她強撐的平靜。如萍轉身，拳頭砸在何書桓胸口——很輕的一下，然後緊緊攥住了他的衣襟。
"你們答應過……"她哭得發抖，"答應過會完好無損地回來……"
何書桓的右手懸在半空，最終輕輕落在她發頂。
夜深了，爾豪站在庭院裡抽煙。劣質煙草的味道嗆得他咳嗽，卻仍固執地一口接一口。
王雪琴拿著毯子出來，披在他肩上："進屋吧，夜裡涼。"
"媽，"爾豪突然問，"你還記得我小時候最怕黑嗎？"
王雪琴一怔。
"現在不怕了，"他吐出一口煙，笑了笑，"戰場上沒有黑夜……炮火能把整片天都照亮。"
王雪琴的眼淚終於落下來。她伸手去擦，卻越擦越多。
爾豪掐滅煙，輕輕抱住母親："我們回來了，媽。真的回來了。"
二樓的窗口，如萍看著相擁的母子，轉身拉上了窗簾。床頭的針線筐裡，放著一條未繡完的手帕——上麵是半朵染了血的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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