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寺的觀象台
1,稷神之怒
四千一百年前,中原大地,陶寺城邦的春天來得格外遲。冰冷的雨夾雪淅淅瀝瀝下個不停,灰蒙蒙的天空壓得人喘不過氣。寬闊的城牆環繞著這座已頗具規模的聚落中心,夯土的城牆高大厚實,顯示著陶寺作為一方霸主的實力。然而此刻,城內彌漫著一股焦躁不安的氣息。
首領“堯”站在高大的夯土宮殿大房子)平台上,眉頭緊鎖,望著城外那片本該泛起新綠的廣闊原野。田地依舊是一片泥濘的灰褐色,幾株病懨懨的麥苗從冰冷的泥水中探出頭,葉子發黃,毫無生氣。幾個年老體弱的農人,穿著破爛的葛衣,頂著細雨跪在田壟邊,徒勞地對著陰沉的天叩拜,口中喃喃念叨著祈求稷神穀神)開恩的禱詞。
“首領!”負責農事的老人“稷伯”步履蹣跚地登上平台,聲音嘶啞,滿是褶皺的臉上寫滿了絕望,“完了……今年春播的粟種……全爛在地裡了!這鬼天氣,凍土不化,雨水又冷又綿,種子下地就凍壞了!錯過了節氣……秋收要絕收了!”他枯瘦的手指死死抓住平台邊緣的夯土,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
堯的心像是被冰冷的石頭狠狠砸了一下。陶寺以農耕立國,糧食是根基。去年秋收就不太好,倉廩本就空虛。如果今年再絕收……饑荒、動蕩、甚至城邦的崩潰,就在眼前!
“怎麼會這樣?”堯的聲音低沉,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不是按祖傳的法子,看柳樹發芽就下種嗎?”
稷伯慘然一笑,雨水順著他花白的發梢滴落:“首領啊,老法子……不靈了!這老天爺,一年比一年怪!今年的柳芽是比往年早冒了幾天,可地氣根本沒回暖!老朽種了一輩子地,這次是真沒招了……”他布滿血絲的眼睛裡,是積攢了一生的經驗被無情擊碎的茫然和無助。
堯沉默地望向北方。陶寺北麵,隱約可見一道低矮的丘陵輪廓,那是“崇山”。崇山之巔,在更早的年代,據說曾有先民堆砌過幾塊巨大的石頭作為祭祀的場所。一個大膽而模糊的念頭,如同黑暗中劃過的火柴,在他腦中一閃而過:天上的星辰日月,果真是毫無規律的嗎?那些在漫長歲月中被偶然發現的、日月升起方位的變化,難道真的和大地上的寒暑交替、萬物枯榮無關?
就在這時,一陣淒厲的哭嚎聲夾雜著憤怒的叫罵從城下傳來。堯和稷伯向下望去,隻見一群麵黃肌瘦的農人圍住了幾個穿著相對整潔、似乎是負責分發種子的小吏。一個婦人癱坐在泥水裡,懷裡抱著一個氣息微弱、餓得皮包骨的孩子,哭得撕心裂肺:“種子都沒了!讓我們吃什麼?等著餓死嗎?你們管事的,就知道躲在城裡!老天爺不開眼啊!”
“就是!首領呢?首領不是說能通天嗎?讓他去問問稷神,到底還讓不讓我們活!”有人憤怒地嘶吼。
恐慌和怨氣如同冰冷的潮水,開始衝擊著陶寺看似堅固的城牆。
堯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帶著泥土的腥味灌入肺葉。他轉身,目光銳利地掃過稷伯蒼白絕望的臉,也掃過宮殿下方那些惶恐焦慮的麵孔。
“傳令!”堯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壓過了城下的嘈雜,“召集各部族耆老、所有懂得觀天象、辨星鬥的人!立刻!馬上!到議事廳!”
他猛地一指北方崇山的輪廓,聲音斬釘截鐵:“不能再靠猜柳樹芽過日子了!我們要弄明白天!我們要在崇山之巔,造一個能看懂天意的‘法器’!陶寺的未來,就在那天上!”
2,丈量蒼穹
陶寺的議事大廳裡燈火通明油脂燈盞搖曳),氣氛凝重。中央巨大的火塘劈啪作響,跳躍的火光映照著圍坐眾人臉上各異的神色:有憂心忡忡的老者,有躍躍欲試的年輕人,也有將信將疑的部族首領。
堯站在火塘前,開門見山:“天意難測,但萬物運行必有跡可循!日月升落之位,必與寒暑交替相連!崇山之上,先民曾留下祭石,那就是上天給我們的啟示!我們要在那裡,建一座永久的高台,刻下精準的刻度,用我們的眼睛,丈量太陽行走的腳步!”
這個想法太過大膽,超出了所有人的認知。一個須發皆白、負責祭祀的老祭司“巫鹹”顫巍巍地站起來:“首領!日月之行,乃神明意誌,豈是凡胎肉眼可以丈量?貿然窺探天機,恐遭神譴啊!”
“神譴?”堯的目光如電,掃過巫鹹,“坐等餓死,就不是神譴?看著婦孺凍餓而亡,就是對神的敬奉?”他指著窗外北方崇山模糊的輪廓,“神若真有靈,必已將答案藏在日月星辰的運行之中!等著我們去尋找!若不去找,才是真正的褻瀆!”
角落裡,一個沉默寡言的年輕人“羲”猛地抬起頭。他平日裡寡言少語,卻對天上的星鬥異常癡迷,常在夜深人靜時獨自仰望蒼穹,用樹枝在沙地上畫下星辰移動的軌跡。此刻,他的眼中閃爍著激動的光芒:“首領!我……我相信您說的!我看過!冬天太陽從山頭南邊很遠的地方升起,夏天就從北邊很近的地方升起!位置不一樣!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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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話像一顆投入平靜水麵的石子,在人群中引起一陣小聲的議論。有人嗤笑,有人沉思。
“羲小子說得對!”另一個中年漢子“土正”站起來,他負責丈量土地和規劃建築,心思縝密,“我在壘牆夯土時,日光投下的影子長短,每日都在變化!冬日長,夏日短!若能找到變化的關鍵點,定能知曉節氣!”
堯看著羲和土正,眼中閃過一絲讚許。民心可用,智慧亦可用!
“好!”堯拍板,“土正!你負責選址、規劃、督造高台!必須堅固、平整、方向精準!羲!你心思細,眼力好,負責觀測記錄!從現在起,你就住到崇山上去!巫鹹長老,”他轉向老祭司,“請您主持祭祀,安撫人心,並動用宗廟珍藏的玉琮、圭尺原始的測量工具),確保方位神聖無誤!”
一場與時間賽跑、與天對話的宏大工程,在生存壓力和首領的決斷下啟動了。
選址與奠基:土正帶著測量隊手持原始的木質矩尺、垂繩)登上崇山之巔。這裡視野開闊,東麵一馬平川,正對日出方向。他們清理了先民遺留的祭祀碎石,選定了一塊天然平整的巨大基岩作為台基。在巫鹹主持的盛大而莊重的祭祀儀式中,人們宰殺了犧牲,獻上美酒和穀物,祈求天神和地隻諒解凡人的僭越,保佑工程順利。第一捧沾染了犧牲鮮血的純淨黃土被莊嚴地撒在基岩邊緣,標誌著觀象台正式動土。
修築夯土台:工程浩大而精細。無數陶寺人肩挑背扛,將山下優質的黏土運上山頂。土正指揮著,用木板夾成巨大的方框版築法),一層土一層土地填入,再用沉重的石夯多人合力抬起砸下)反複捶打、夯實。號子聲在山巔回蕩:“嘿喲——!夯要實啊——!”“嘿喲——!台要平啊——!”每一層夯土都要達到極高的強度和平整度,因為未來的觀測精度就依賴於這平台的穩固和平坦。土正幾乎吃住在工地上,雙眼熬得通紅,用原始的水平和垂線工具反複校準每一個角落。羲則抱著幾塊打磨光滑的薄石片和炭條,在工地的角落,對著初升的太陽,笨拙地畫下它的位置,記錄下每天的日期。
關鍵的“縫”:土台初具規模後,最關鍵的步驟來了——確定觀測縫的位置和寬度!這需要天文觀測和工程技術的完美結合。堯、土正和羲,連續幾天在山頂露宿。羲負責緊盯日出點。土正則根據羲的指向“再偏左一點點!”“高了!往下半指!”),指揮工匠在預設的巨大夯土牆觀測牆)上,用燧石工具小心地鑿刻出縫隙的雛形。堯則沉默地站在一旁,如同定海神針,調和著羲的急躁和土正的謹慎。“不行!還是太寬了!”羲在某個清晨,懊惱地抓著自己的頭發,指著剛剛鑿開的一道縫隙,“太陽光溜進來一大片,邊緣模糊,根本看不清它中心到底在哪一刻正好對準縫隙中心!”連續幾天的失敗,讓這個年輕人有些挫敗。土正抹了把臉上的汗水和泥灰,蹲在縫隙前,眯起一隻眼瞄了瞄,又拿出心愛的玉質圭尺仔細比劃:“羲小子,彆急。這縫的寬度,我看……得比最細的柳條梢還要細才行!而且兩邊必須鑿得筆直,像刀切的一樣!”他抬頭看向堯,“首領,得用最硬的燧石鑿子,手藝最好的匠人,一點點磨,不能急。”堯點頭:“準!調‘玉工坊’的大匠‘璜’來!告訴他,這是雕琢‘天眼’!”
3,第一縷曙光
大匠璜的到來,帶來了轉機。他是陶寺最好的玉石工匠,雙手粗糙卻異常穩定,眼神銳利如鷹。他帶來了最堅硬的燧石鑽頭和細如發絲的研磨石砂。觀測牆上預留的縫隙位置,開始被小心翼翼地修鑿、打磨。璜的每一個動作都凝神屏氣,汗水浸透了他的麻衣。這不是雕刻裝飾品,這是在石牆上硬生生磨出一道能精確捕捉太陽運行的“天眼”!
羲則進入了真正的煎熬期。他帶著幾個助手,不分晝夜地守在山巔。白天,他忍受著刺目的陽光,緊緊盯著那道正在被不斷修窄、打磨的縫隙,捕捉日出瞬間陽光投射進來形成的狹窄光斑的位置。夜晚,他仰望星空,試圖從星辰的軌跡中找到與太陽運行相關的蛛絲馬跡。他累極了就裹著獸皮在冰冷的石頭上打個盹,餓了就啃幾口硬邦邦的粟米餅。風吹日曬,讓他原本清秀的臉龐變得黝黑粗糙,隻有那雙眼睛,因為長期的專注而布滿血絲,卻依舊明亮如星火。
“羲,歇會兒吧。”一個助手遞給他一個裝水的皮囊,看著他布滿血絲的眼睛,擔憂地說,“你看你都瘦脫相了。”
羲接過皮囊猛灌了幾口水,冰涼的水讓他精神一振。他搖搖頭,抹了把嘴邊的水漬,指著東方天際線:“不行!你看那邊,啟明星金星)的位置又偏了!冬天的星圖和夏天的肯定不一樣!我感覺……太陽升起的最北點和最南點,一定和某些星星的位置有關!可我……我還沒找到那個關鍵的‘點’!”他的聲音帶著疲憊,更帶著一種近乎偏執的渴望。他總覺得答案就在眼前,卻隔著一層薄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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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曆翻到了夏至前的最後幾天。觀象台的主體已經完成。那道關鍵的主觀測縫,在璜匠人鬼斧神工般的打磨下,終於達到了羲和土正要求的極致精度——寬度僅容一縷最細的陽光通過,縫隙兩側光滑如鏡,筆直如刀切。
夏至前夜,堯、土正、璜、巫鹹,以及部落裡幾位核心長老,全都登上了崇山之巔。氣氛凝重得如同繃緊的弓弦。成敗在此一舉!羲蹲在主觀測縫後,背對著東方已經開始泛起魚肚白的天空。他的麵前,是一個用純淨黃土夯築、表麵撒了一層細膩白灰粉的圓形觀測點相當於後世的光屏)。他的心臟在胸腔裡狂跳,幾乎要撞破肋骨跳出來,手心全是冰冷的汗水。他能感覺到身後所有人屏住的呼吸和灼灼的目光。壓力如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