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徙木立信五十金的重諾】
公元前356年初春,櫟陽城的空氣像凝固的濁酒。刑場邊,新豎的木樁還殘留著暗紅,倒伏的屍身被草席卷走,隻留下幾道滲入凍土的深痕。城牆根下,衣衫襤褸的漢子牛二抱著空癟的肚子,聽著身邊瘸子張的冷笑:“‘新法’?呸!官字兩張口!說賞就能賞?說罰就能罰!昨日王麻子不過撿了塊地裡掉的粟餅,就被新來的法吏拖去抽了十鞭子!”就在這時,一陣急促的銅鑼聲撕裂了沉悶,“鐺!鐺!鐺!”市吏扯著嗓子沿街嘶喊:“南門立諭!左庶長有令——徙木者,賞金啦!”
1:櫟陽疑雲
公元前356年,春,秦國櫟陽城)
寒意尚未完全退去的初春,櫟陽城像一個剛挨過重拳的漢子,渾身透著壓抑和疲憊。連著幾場春雨,把本就狹窄的街道泡成了泥濘的沼澤,汙水橫流,混雜著牲畜糞便和某種隱約的、令人不安的鐵鏽氣息——那是剛行刑不久留下的血腥味。
城牆根下,歪斜的茅棚勉強遮擋著料峭春風。幾個麵黃肌瘦的漢子蜷縮著,圍著一個幾乎沒什麼熱氣的火堆。為首的漢子叫牛二,三十出頭,身上的破襖絮子都露了出來,他抱著空癟的肚子,眼睛無神地盯著泥水裡爬行的一隻甲蟲。旁邊一個跛著腳的老頭,正是瘸子張,他狠狠啐了一口濃痰在泥地裡,那痰裡帶著血絲。
“娘的,‘新法’!”瘸子張的聲音像砂紙磨過木頭,嘶啞又充滿怨毒,“說砍頭就砍頭,說抽鞭子就抽鞭子!官字兩張口,上下嘴皮一碰,咱們小民的命就跟草似的!”
旁邊一個年輕些的後生,臉上還帶著驚魂未定,小聲附和:“張伯說得對…昨天…昨天東門的王麻子,你們曉得吧?就因為在自家地邊上,撿了塊不知哪個馬車顛簸掉下來的粟餅!就被那新來的、黑臉的林法吏瞧見了!硬說他是‘竊盜公糧’,二話不說拖到街口…劈裡啪啦就是十鞭子!王麻子那慘嚎…”後生打了個哆嗦,不敢再說下去。
牛二悶悶地“嗯”了一聲,拳頭在膝蓋上無意識地攥緊。他昨天也看見了。王麻子被拖走時那絕望的眼神,還有抽完鞭子後血肉模糊的脊背,像烙印一樣刻在他腦子裡。新法?嚴苛得讓人喘不過氣。那些穿著深衣、麵色冷峻的法吏,像一張無形的大網,籠罩著櫟陽城的每一個角落。告奸?連坐?誰還敢輕易相信彆人?鄰裡之間,連多說句話都怕被誣告。
“賞?”瘸子張又是一聲瘮人的冷笑,渾濁的老眼掃過沉默的眾人,“官府說賞就能賞?那都是糊弄鬼的把戲!哄著你往前衝,等真要掏錢了,屁都放不出一個!說罰,那可是丁是丁卯是卯,少一個銅錢就剁你手指頭!”他伸出枯樹般的手,比劃著,“咱們祖祖輩輩在這地上刨食,見的還少嗎?官家的承諾?哼,比這地上的泥巴還不值錢!”
他的話像冰冷的石頭,砸在每個人心上。眾人沉默著,眼神裡是麻木和根深蒂固的不信任。官府?那是個高高在上、隻知索取和懲罰的龐然大物。指望它守信予民?簡直是癡人說夢。牛二肚子咕嚕叫了一聲,更深的寒意從骨頭縫裡滲出來,那是比饑餓更冷的絕望。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刺耳的銅鑼聲猛地撕裂了沉悶的空氣!
“鐺!鐺!鐺——!”
聲音由遠及近,敲得人心頭發顫。一個穿著皂衣的市吏滿頭大汗地跑來,手裡提著銅鑼,扯著變了調的嗓子沿街嘶喊:
“南門!南門立諭——!左庶長公孫大人有令!南門立木,徙至北門者——賞金!十金!十金啊!”
喊聲在狹窄的巷子裡激起一陣短暫的漣漪。有人從破門板後探出頭,有人停下手中的活計。牛二和他的同伴們也抬起了頭,臉上全是驚疑不定。
“十金?”剛才說話的後生舔了舔乾裂的嘴唇,眼中閃過一絲難以置信的光,旋即又被更大的懷疑覆蓋,“徙根木頭就賞十金?騙誰呢?十金夠買多少石糧食了!”
瘸子張嗤笑一聲,看透一切般:“瞧見沒?來了!哄傻子的來了!指不定挖什麼坑等著人跳呢!”
銅鑼聲和嘶喊聲漸漸遠去,留下死寂一般的疑惑和更深的不安,在潮濕陰冷的櫟陽城上空彌漫。賞金?十金?如同投入死水潭的一顆小石子,連個像樣的水花都沒濺起,就被數百年積攢的疑慮淤泥徹底吞沒。
【章節警句·疑牆】
當王麻子的慘叫還在街角回蕩,十金的承諾便顯得像個拙劣的笑話。信任的崩塌隻需一次失信的重錘,而重建它,卻需要搬走堆積如山的猜疑——公信力的廢墟上,每一塊磚都是過往背棄的諾言。
2:南門孤木
同日,櫟陽城南門)
南門內外,人潮湧動,嗡嗡的議論聲如同夏日的悶雷,在城牆拱洞下回蕩,卻壓不住人們臉上那份濃得化不開的疑慮。城門口那塊不算開闊的平地,此刻被擠得水泄不通。大家的目光都聚焦在同一個地方——城門洞正中央,立著一根粗壯筆直的新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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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木頭看著就不尋常。三丈約七米)高的鬆木,樹皮被剝得乾乾淨淨,露出新鮮濕潤的木芯,在初春不甚明媚的陽光下,散發著淡淡的鬆脂清香。它穩穩地立在一個深坑裡,底部用夯土和碎石固定得異常結實。木頭旁邊,豎著一麵高大的木牌,上麵用秦篆刻著幾個醒目的大字,旁邊還站著個識字的文吏,一遍遍地向圍觀人群高聲宣讀告示內容:
“左庶長公孫鞅大人諭令:凡能將此木徙置北門者,賞——十金!”
文吏的聲音洪亮清晰,但聽在眾人耳中,卻像裹著一層厚厚的油膜,模糊又隔閡。十金!這個數字反複刺激著人們的神經。
“十金…俺滴娘嘞,夠俺一家子吃十年飽飯了吧?”一個滿臉溝壑的老農喃喃低語,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那根木頭,又飛快地瞥向告示牌,似乎想確認自己沒聽錯。
“做夢吧你!”旁邊一個挑著擔子的小販立刻嗤笑反駁,“十金?官家啥時候這麼大方過?我看呐,這木頭指不定有多邪乎!誰敢動?動了怕是要倒大黴!”
“就是就是!”一個抱著孩子的婦人附和,警惕地往後縮了縮,“彆是啥‘軍功木’吧?扛過去就說你參軍了?或者…是給河神獻祭的木頭?誰扛誰倒黴!”
各種離奇古怪的猜測在人群中飛快傳播、發酵。有人說木頭裡藏著詛咒,誰碰誰家破人亡;有人說這是官府新設的陷阱,扛過去就得認罪罰錢;還有人說這木頭是釘死惡鬼的樁子,挪動了會釋放瘟疫…恐懼和猜疑,如同瘟疫本身,在人群中蔓延。看熱鬨的人越來越多,卻始終沒有一個人敢上前一步。那根孤零零的巨木,像一道冰冷的界碑,劃開了官府與庶民之間那道不可逾越的鴻溝。
人群邊緣,牛二也擠在裡頭。他個子高,踮著腳能看清那根粗壯的木頭。十金!這個念頭像火苗一樣在他心裡亂竄,燒得他口乾舌燥。家裡早就斷糧了,老娘餓得下不了炕,媳婦抱著餓得直哭的娃,眼睛都腫了。十金!能買多少糧食?多少肉?能請最好的醫生給老娘看病!能讓一家子活下去!他下意識地往前湊了半步,攥緊了拳頭,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
“牛二!你作死啊!”一隻枯瘦如柴的手猛地拉住他的胳膊,力道大得驚人。是瘸子張。老頭渾濁的眼睛死死瞪著他,壓低了的聲音帶著警告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王麻子的鞭子還在那抽著呢!忘了?官府放的餌你也敢咬?十金?五十金你也得有命花!指不定你剛扛起來,就說你弄壞了木頭,賠不起就砍你的頭!把你家婆娘娃娃都罰為奴隸!彆犯蠢!”
牛二被拽得一個趔趄,瘸子張的話像一盆冰水,兜頭澆滅了他心頭剛燃起的火苗。王麻子淒厲的慘叫仿佛又在耳邊響起。他看著那根在眾人圍觀下顯得愈發突兀和詭異的巨木,看著周圍人臉上或嘲諷或憐憫或同樣恐懼的表情,剛剛攥緊的拳頭,無力地鬆開了。希望的火苗熄滅,剩下的是更深的冰冷和無力感。他低下頭,佝僂著背,像要縮進潮濕的泥地裡去。
時間一點點過去。日頭從城頭爬到城頂,又漸漸西斜。那根三丈巨木,依舊孤零零地立在原地紋絲不動。圍觀的人群漸漸失去了最初的興奮,隻留下麻木和更深的譏誚。文吏的嗓子已經喊啞了,臉上的表情從最初的威嚴變成了難以掩飾的尷尬和焦急。
“瞧瞧,沒人敢動吧?”
“我就說嘛!官老爺們逗咱們玩呢!”
“散了散了,回家喝涼水去吧!”
議論聲漸漸變成了嘲弄和疲憊。一場由官府發起的、看似荒誕的“懸賞”,在櫟陽城根深蒂固的懷疑麵前,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笑話。公孫鞅的法令公信力,如同這春日裡最後一絲殘冰,在無聲的抵抗中,瀕臨瓦解。
【章節警句·孤木】
三丈巨木立在萬千目光中,竟無一人伸手。當猜疑成了生存的本能,希望的嫩芽便被自己親手掐滅——有時阻礙你的並非真實的荊棘,而是心中瘋長的恐懼藤蔓。
3:五十金的重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