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邦斬蛇——芒碭山的亡命徒
公元前209年秋,沛縣西行官道
天灰蒙蒙的,鉛色的雲層沉甸甸地壓在頭頂,仿佛隨時要砸下來。一陣緊過一陣的秋風卷起塵土和枯葉,抽打在行人的臉上身上,帶著深秋的肅殺和寒意。一支沉悶的隊伍,像一條疲憊垂死的蚯蚓,在通往驪山的泥濘官道上緩慢蠕動。
隊伍的核心,是十幾個男人。他們個個蓬頭垢麵,衣衫襤褸,粗麻繩緊緊捆著手腕,手腕磨破了皮,滲著暗褐色的血痂。比麻繩更沉重的是他們腳上拖著的粗大木枷和鐵鐐,每挪動一步,都發出刺耳又絕望的“喀啦啦……喀啦啦……”的聲響。他們的眼神空洞,麻木,或者充滿死寂的絕望,偶爾抬起,望向西方——驪山的方向,那裡是帝國龐大陵寢的工地,也是吞噬無數苦役生命的無底深淵。他們是刑徒,是被秦法壓碎了脊梁的可憐蟲。
押送他們的,是沛縣泗水亭長劉邦。
此刻的劉邦,早已沒了平日裡在泗水亭呼朋喚友、喝酒笑鬨的“劉季”那份灑脫。他穿著一身半舊的皂色亭長公服,腰間挎著一柄常見的鐵劍,劍鞘磨得有些發亮。那張被戲稱為“隆準龍顏”的寬臉膛上,布滿了塵土和被冷風吹出的細碎裂口,眉頭擰成一個解不開的疙瘩,眼神裡交織著疲憊、焦躁和一種更深沉的不安。
他騎著一匹同樣顯得疲憊的老馬,跟在隊伍最後麵。前麵負責具體押送的是他亭裡兩個更年輕的小卒——王陵和盧綰。
“頭兒!”王陵抹了把臉上的灰土,扭頭朝劉邦喊道,聲音帶著濃重的焦慮,“又……又少了兩個!剛才過前麵那片林子拐彎的時候,我明明數著是十六個,現在隻剩十四個了!”他指著隊伍,手指都在微微發抖。
劉邦的心猛地往下一沉,像被一隻冰涼的手攥緊了。他沒立刻答話,隻用那雙深陷的眼睛,銳利得像刀子,飛快地掃過隊伍。果然,人數又少了。囚徒們低著頭,沒人敢看他,但那彌漫在空氣中的絕望氣息,仿佛又濃厚了幾分。隊伍裡,他的幾個同鄉兼老兄弟樊噲、周勃、夏侯嬰,也都沉默著,臉上有著同樣的沉重。樊噲屠狗為業,力大性情剛猛)甚至狠狠啐了一口唾沫,低聲罵了句:“狗日的世道!”
盧綰勒了勒韁繩,讓馬靠近劉邦,聲音壓得更低,帶著哭腔:“季哥劉邦小名劉季),這不成啊!還沒到芒碭山呢,人已經跑了一小半了!照這架勢,等走到驪山,怕是一個都剩不下!咱們……咱們怎麼交差啊?按秦律,失囚過半,押送者腰斬!咱哥幾個的腦袋……”他沒敢說完,但恐懼已經爬滿了他的臉。
腰斬!
這兩個血腥的字眼像燒紅的烙鐵,燙在劉邦心上。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還算結實的腰腹。秦法的嚴酷,他比誰都清楚。這就是個死局!押下去,刑徒跑光,他們幾個人頭落地;現在掉頭回去,一樣是失囚重罪!
“賊老天!”劉邦突然仰天低吼了一聲,聲音嘶啞乾澀,充滿了無處發泄的憋悶。他猛地揚起馬鞭,卻不是抽向囚徒,而是狠狠抽打在旁邊一棵半枯的老槐樹乾上,發出“啪”一聲脆響,枯枝簌簌落下。
鞭聲驚得隊伍一陣騷動,刑徒們驚恐地縮了縮脖子。樊噲和周勃交換了一個憂心忡忡的眼神。夏侯嬰沛縣縣吏,善駕車)歎了口氣,默默地看著劉邦。
風更緊了,卷著沙塵打在臉上,生疼。驪山,那遙遠的死亡之地,像一個巨大的陰影,沉沉地壓在這支走向絕境的隊伍頭頂。劉邦攥緊韁繩的手背青筋暴起,指關節捏得發白。死路套著死路,生機在哪裡?
當所有道路都通向懸崖時,恐懼隻會讓人窒息。劉邦麵對的不僅是秦律的鍘刀,更是絕境對人性的絞殺。然而,曆史的轉折往往始於一次直麵深淵的深呼吸——真正的勇氣,並非無知無畏,而是在看清所有深淵後,仍有魄力去劈開一條未曾設想的生路。
豐西澤畔,抉擇時刻
隊伍死氣沉沉地挪到了豐西澤。這是一片開闊的沼澤濕地。秋日的水澤早已失去了夏日的豐盈,大片的蘆葦蕩呈現出衰敗的枯黃色,在風中無力地低伏搖擺,發出蕭瑟的嗚咽。稀疏的葦叢間,是渾濁發黑的積水和水草叢生的泥潭,散發著水腥和腐爛的氣息。幾棵歪脖子老樹孤零零地站在水邊,枝椏猙獰地指向灰暗的天空。幾隻受驚的水鳥撲棱棱飛起,更添荒涼。
連日逃亡的驚惶和長途跋涉的折磨,已經耗儘了刑徒們最後一絲力氣。剛踏入這片荒澤邊緣,隊伍就像散了架一樣癱軟下來。囚徒們再也支撐不住沉重的枷鎖和疲憊的身體,“撲通”、“撲通”地癱坐在冰冷的泥地上,大口喘著粗氣,胸膛劇烈起伏,眼神空洞地望著泥水,或麻木,或閃爍著困獸般最後的光。枷鎖和鐐銬的響聲稀落下來,隻剩下粗重的喘息和風聲。
樊噲、周勃、夏侯嬰也都下了馬,和王陵、盧綰聚攏在劉邦身邊。他們的臉上都寫滿了疲憊,但更多的是無法掩飾的焦慮和恐懼。王陵和盧綰的眼圈甚至有些發紅。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季哥,”樊噲的聲音帶著豁出去的粗獷,他蒲扇般的大手按在腰間的剔骨刀柄上,“你點子多,快拿個主意!再往前,兄弟們真就隻能伸長脖子等刀了!他娘的,老子寧願跟秦狗拚了,也不想窩囊地死在半道上!”他說著,狠狠瞪了一眼那些癱倒的刑徒,眼神複雜。
夏侯嬰比較沉穩,他壓低聲音說:“劉季,秦律如山,失囚過半,押送者死。我們……恐怕難逃此劫。”他的話像一塊冰,砸在每個人心上。盧綰忍不住帶著哭腔:“季哥,我不想死啊……”
周勃一直沉默,他本是沛縣以編織養蠶器具和吹奏喪樂為生的人,心思縝密,此刻目光掃過那些絕望的刑徒,又看向遠處霧氣朦朧的沼澤深處,眉頭緊鎖。
劉邦坐在一塊冰冷的石頭上,背對著眾人,麵朝著霧氣彌漫、深不可測的豐西澤。他沒有看任何人,隻是死死盯著那片象征著未知與危險的沼澤。時間仿佛凝固了。隻有風吹過枯葦的尖嘯,和水鳥偶爾淒涼的鳴叫。
樊噲急躁地想再開口催促,被夏侯嬰用眼神製止了。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目光聚焦在劉邦那寬闊卻顯得沉重的背影上。空氣沉重得能擰出水來。
突然,劉邦猛地站起身!動作之迅猛,讓身後的兄弟們都嚇了一跳。他轉過身,臉上那種慣常的市井混混的嬉笑或者煩躁焦灼通通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近乎悲壯的決絕。他那雙平時顯得有些憊懶或精明的眼睛,此刻亮得驚人,像有兩團火焰在燃燒。
他大步走到那些癱倒在地、惶惑不安的刑徒麵前。枯黃的蘆葦在他身後搖擺,像一片無聲的見證者。
“兄弟們!”劉邦的聲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啞,卻像蘊藏著某種奇異的力量,清晰地穿透了風聲,鑽進了每一個心如死灰的刑徒耳中,“都抬起頭來!看著我劉邦!”
刑徒們茫然又帶著一絲驚懼地抬起頭,看著這位一路上不算苛待但也絕談不上親近的押送亭長。
劉邦的目光緩緩掃過一張張麻木、驚恐、絕望的臉:“你們怕死嗎?”他忽然問,聲音不高,卻如同重錘。
沒人回答,但那些瑟縮的眼神已經說明了一切。
“老子也怕!”劉邦猛地提高音量,帶著沛縣特有的粗糲口音,毫不掩飾自己的恐懼,“怕得要死!押不到驪山,你們跑光了,按秦律,我們哥幾個腰斬棄市!押到了,你們在驪山那鬼地方,累死、餓死、被打死,也不過是早晚的事!左右都是一個死字!跟著我劉邦,是死路一條!自己跑了,或許還有一絲活路!這他娘的算什麼事兒?!”
他的話像刀子一樣剖開了血淋淋的現實。刑徒們愣住了,連樊噲、周勃他們也愣住了,不明白劉邦到底要做什麼。
劉邦猛地拔出腰間那把普通鐵劍,劍身在灰暗天光下閃著寒光。他沒有指向任何人,而是用劍尖指著地上的枷鎖和鐐銬!
“今天,我劉季就賭一把!賭我自己這條命,也賭你們的命!”
“與其一起爛死在驪山的土裡,不如就在這裡散夥!”
“願意跟我劉邦走的——”他用劍尖重重地點了點腳下泥濘的沼澤地,“前麵這片澤,是絕地,也是生地!鑽進去,躲起來!天大地大,未必沒有容身之所!”
“不願意跟我走的——”他頓了頓,目光再次掃過所有人,“你們腳上的枷鎖,老子現在就給你們砸開!你們各奔東西,是死是活,各安天命!我劉邦若能活下來,絕不追究今日誰走誰留!”
他話音落下,整個豐西澤畔陷入一片死寂!連風聲仿佛都停滯了。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看著劉邦。
“季哥!你瘋了!”盧綰失聲尖叫,“這……這可是放囚!”
“劉季!”夏侯嬰也驚得臉色發白。
樊噲和周勃雖未說話,但眼中也充滿了震驚和深深的憂慮。私自釋放刑徒,這和失職逃跑的罪責比起來,有過之而無不及!這是真正的死罪,而且會牽連家族!
劉邦沒有理會兄弟們的驚駭。他眼中隻有一種豁出去、砸碎一切的瘋狂光芒。他徑直走到離他最近的一個刑徒麵前。那是個頭發花白的瘦弱男人,腳踝被沉重的木枷磨得血肉模糊。劉邦蹲下身,拿起一塊棱角尖銳的石塊,對著那把鏽跡斑斑的銅鎖,狠狠地砸了下去!
“哐!哐!哐!”
沉悶而刺耳的敲擊聲,在這片絕望的澤畔驟然響起,如同宣告某種規則的徹底崩壞!
一下,兩下,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