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那些年輕的士兵和軍官們,卻完全是另一番景象。
他們中的大多數人,從未與嶽家軍交過手,他們對嶽飛的認知,還停留在朝廷刻意淡化和抹黑的宣傳上:一個有些難纏,但終究會被大金天兵擊敗的南朝將領。
新任的猛安,一個剛從上京貴胄子弟中提拔起來的年輕人,拔出腰間的佩刀,高高舉起,滿臉漲紅地吼道:
“嶽飛又如何!他敢來我大金龍興之地,正好讓他有來無回!為大金儘忠,建功立業的時候到了!”
“儘忠!儘忠!”新兵們揮舞著兵器,狂熱地響應著。
這幅景象,荒誕得令人發笑。
一邊是烈火烹油般的狂熱,一邊是冰水澆頭般的死寂。
戍堡內,因為一道軍報,被清晰地割裂成了兩個世界。
完顏石頭看著那些狂熱的年輕人,仿佛看到了十多年前的自己。
他沒有理會猛安的動員,隻是默默地彎下腰,想要撿起地上的陶碗碎片,卻發現自己的手,抖得厲害,根本拿不起來。
索性不再去撿,步履蹣跚地,走向了自己的鋪位。
完顏石頭沒有去檢查自己的盔甲,也沒有去擦拭自己的長刀,而是掀開那床散發著黴味的被褥,從枕頭下,摸出了一個用油布包著的小包。
裡麵,是他這些年從牙縫裡省下的幾塊碎銀子,還有一塊他阿媽留給他的、保佑平安的狼牙。
石頭將銀子包好,緊緊地塞進了貼身的衣物裡,又將那顆冰涼的狼牙,掛在了脖子上。
他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但很清楚,這一次,或許……真的要出大事了。
自己必須想一條活路!
消息很快傳到了遼陽府城。
留守遼陽府的是宗室完顏活女,此人乃是皇族旁支,沒什麼戰功,靠著溜須拍馬和送重金,才得了這個肥缺。
聽聞宋軍來犯,他立刻做出了反應。
第一,下令全城戒嚴,關閉四門,強行征調城內所有民夫,上城修補城防。
一時間,遼陽城內雞飛狗跳,怨聲載道,這副“嚴陣以待”的姿態,做得十足。
第二,立刻召集城中所有文武,慷慨激昂地發表了一通“與遼陽共存亡”的演說,宣布要親自上城督戰,鼓舞士氣。
完顏活女痛斥南朝背信棄義,讚揚大金兵威赫赫,說得天花亂墜,仿佛勝利已是囊中之物。
然而,就在當晚,一匹快馬,卻從留守府的後門,悄悄地溜出了城,向著上京的方向,一路狂奔而去。
馬背上的信使,懷揣著完顏活女寫給朝廷的“十萬火急”的奏章。
奏章的內容,卻和白天的慷慨激昂,截然不同。
信中,完顏活女先是痛陳遼東兵力之空虛,糧草之短缺,哭訴自己“內無糧草,外無援兵,實乃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然後,又誇大其詞,說根據情報,“宋軍此次傾國而來,嶽飛親率主力,兵鋒已至城下”,將自己的處境,描繪得岌岌可危。
信的末尾,完顏活女看似忠勇地表示,自己必將“血戰到底,為國儘忠”,但字裡行間,卻無一不在暗示:“若城破,非臣之罪,實乃兵少糧寡,敵軍勢大也。”
完顏活女早已為自己,為這場還未開始的戰爭,找好了所有失敗的借口。
這種從上到下的消極避戰,早已不是秘密。
整個遼東的金軍高層,都彌漫著一種詭異的氣氛。
人人都想保存實力,人人都想讓彆人去頂在前麵,人人都想好了戰敗後的退路。
這個曾經靠著悍不畏死的精神,從白山黑水間崛起的強大帝國,它的根基,早已在數十年的安逸和內鬥中,腐朽不堪。
而此刻,黑風堡的城牆上,完顏石頭正裹緊了身上那件破舊的羊皮襖,迎著刺骨的寒風,望著南方那片無儘的黑暗。
他不知道留守大人的那些算計,隻知道戰爭,真的來了。
這一次,他不想再為那些遠在上京的貴人們賣命了。
自從那道“南朝第四次北伐”的軍報,如同驚雷般在黑風堡炸響後,這座孤零零的戍堡,便陷入了一種詭異的、外鬆內緊的戒備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