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沉如墨。
河南尹府的書房,一燈未燃。
張全義枯坐在黑暗裡,一動不動,仿佛一尊失去了魂魄的泥塑。
白日裡與朱友裕的每一次碰麵,每一個笑臉,每一句客套,此刻都在他腦中反複上演。
那些親熱的話語,此時回想起來,隻讓他遍體生寒。
朱友裕入城後,沒有絲毫客氣。
他以“協防”為名,要求接管四門防務,理由是“外來之軍不熟城中路徑,守門最為穩妥”。
這是奪了他的兵權。
他又以“清點武備,以備不時之需”為由,派親信進駐了武庫與糧倉。
這是斷了他的根基。
不過半日,洛陽城的兵、糧、武備,三大命脈,已儘數落入朱友裕之手。
他這個河南尹,名義上還是洛陽之主,實際上,已是傀儡。
最讓他五內俱焚的,是晚宴上的那個“玩笑”。
酒過三巡,朱友裕醉眼迷離地看著堂下獻舞的歌姬,忽然大笑。
他對張全義說:“張府尹,您這府上的歌姬,舞姿曼妙,堪稱一絕啊。”
“不過,比起我叔父府上的,似乎還少了些韻味。”
“聽說嫂夫人當年也是名動一方的佳人,想必府上幾位千金更是青出於藍。改日若能一見,友裕三生有幸。”
話音落下,滿堂朱友裕帶來的心腹將校,儘皆哄堂大笑。
那笑聲放肆、汙穢,充滿了不加掩飾的覬覦。
張全義坐在主位上,感覺那笑聲仿佛無數隻肮臟的手,將他的臉皮,他的尊嚴,一層層地剝了下來,扔在地上,任人踩踏。
朱友裕在警告他。
你的妻兒,你的家眷,你的所有一切,都在我們的股掌之間。
你若敢有異心,她們便是你的陪葬品。
屈辱、憤怒、恐懼……種種情緒在他胸中翻騰,幾乎要炸開。
可他看著朱友裕身後那些目光如狼的親兵,隻能將滿嘴的血與牙,生生咽下。
他甚至還要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連聲稱謝。
“咚,咚,咚。”
牆壁上,傳來三下極輕的敲擊。
兩長一短。
是他與心腹死士約定的暗號。
張全義一個激靈,被這聲音從無儘的絕望中拽了出來。
他強定心神,走到牆邊,摸索著轉動了書架上的一個麒麟擺件。
“嘎吱——”
書架後,一扇暗門無聲滑開。
一個作腳夫打扮的漢子閃身而入,暗門隨即悄然合上。
“府尹。”漢子單膝跪地,聲音嘶啞。
“何事?”張全義的聲音透著虛弱。
“有人托小的,給府尹送一封信。”
漢子從懷裡掏出一個蠟丸,恭敬地呈上。
張全義的心臟猛地一抽。
這個節骨眼,還敢用這種方式給他送信的,會是誰?
他接過蠟丸,湊到鼻尖輕嗅,沒有異味。
指甲掐開蠟封,裡麵是一卷極薄的絹布。
他走到窗邊,借著窗欞透進的微弱月光,緩緩展開。
沒有稱謂,沒有落款。
開篇隻有八個字。
“虎口已張,何以為食?”
轟!
這八個字,像一道驚雷,在他腦海裡炸響!
他就是那隻被送入虎口的羔羊,隻等著被撕碎,被吞噬!
張全義強壓住心頭的狂跳,繼續往下看。
信上的字跡蒼勁有力,一筆一劃都透著運籌帷幄的自信。
信中沒有半分招降的傲慢,也無虛偽的許諾,而是如一個局外人,冷靜地為他剖析處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