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西岸,魏博節度使治所,魏州城的深宅大院之內,暖閣熏香,與外界的肅殺截然不同。
魏博節度使樂彥禎斜倚在鋪著錦緞的軟榻上,手中把玩著一隻溫潤的玉杯,杯中琥珀色的酒液散發出馥鬱的芬芳。
他年約五旬,保養得宜的麵容上帶著一絲長居高位養成的雍容,但那雙細長的眼睛裡,卻時常閃爍著不易察覺的警惕與算計。
一名心腹幕僚垂手侍立,正低聲稟報著剛剛從黃河渡口傳來的驚人消息:“據潰兵回報,周指揮使追至白馬津渡口小寨,本已堵住叛賊李燁,豈料那李燁狡詐如狐,竟詐開寨門,混戰中,周指揮使身先士卒,不幸被李燁那賊子偷襲,當場陣亡……”
“死了?”
樂彥禎手中的玉杯微微一滯,杯中的酒液晃了晃。
他臉上的表情瞬間有些凝固,細長的眼眸眯得更緊,仿佛在消化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
幕僚的頭垂得更低:“是,千真萬確。周指揮使的親衛目睹其……被李燁一刀斃命。叛賊李燁及其殘部,已乘亂奪船渡河而去,估計……已至對岸濮州地界。”
短暫的沉默籠罩著暖閣。
樂彥禎的目光落在杯中搖曳的酒液上,似乎在凝視著周彪那張跋扈張揚的臉。
震驚?
是有的。
畢竟周彪是魏博牙兵中數得著的悍將,統率著最精銳的銀槍效節都,竟死在了一個他親自下令處斬的“叛賊”手裡!
這簡直是對魏博牙兵,更是對他樂彥禎權威的一次響亮耳光!
然而,這震驚之下,一絲難以言喻的、隱秘的輕鬆感,如同初春解凍的溪流,悄然滋生、流淌開來,迅速壓過了那點微不足道的顏麵損失。周彪死了!
這個念頭在他心中反複咀嚼,竟品出了一絲甜意。
魏博牙兵,驕兵悍將,由來已久。
自田承嗣割據以來,這“長安天子,魏府牙兵”的諺語便道儘了其中凶險。
這些世代相襲的驕兵悍卒,才是魏博真正的主人!
他們擁立節帥,亦能廢殺節帥。
前幾任節度使,如史憲誠、何進滔,乃至他樂彥禎自己,哪個不是靠著牙兵的“擁戴”才坐穩了位置?
周彪作為牙軍指揮使,手握精銳,平日裡仗著兵權,對他這個節度使的命令時有陽奉陰違,氣焰囂張,隱隱已成尾大不掉之勢。
樂彥禎表麵威嚴,內心深處卻無時無刻不在提防著這些牙兵,尤其是周彪這等掌握實權的悍將。
周彪死了,死得好啊!
樂彥禎心中冷笑。死在一個“叛賊”手裡,名正言順,連清洗的借口都不用他親自去找了。這無疑是拔掉了他心頭一根不大不小的刺!
雖然損失了些精銳有些可惜,但精銳可以再練,少一個可能威脅自己位置的悍將,卻是實實在在的好處。
至於李燁……樂彥禎端起酒杯,輕輕啜了一口。一個被逼反的庶子,區區幾百個殘兵敗將,如同喪家之犬般逃到了黃河對岸的濮州。濮州?
那是天平軍節度使朱瑄的地盤。
朱瑄與朱溫兄弟正和黃巢打得不可開交,自顧不暇。
李燁這點人馬,在那種絞肉機般的戰場上,連個水花都濺不起來。
他樂彥禎甚至懶得再派兵越境追剿,平白消耗實力還可能引起朱瑄的猜忌。
就讓他們在朱瑄和朱溫的夾縫裡自生自滅吧,或許還能給那兩家添點堵。
“知道了。”樂彥禎的聲音恢複了平日的淡漠,聽不出絲毫波瀾,“周彪為國捐軀,忠勇可嘉,厚葬之。其部……暫由其副將統領,待本帥日後安排。”
他輕描淡寫地將周彪之死定性,也順勢收回了對銀槍效節都的臨時掌控權。“至於李燁……跳梁小醜,喪家之犬,不足為慮。傳令下去,嚴守河防,莫讓濮州的紛爭擾了我魏博的清淨。”
“是!”
幕僚心領神會,躬身退下。
樂彥禎能如此平靜,甚至帶著一絲隱秘的輕鬆處理此事,讓他這位心腹也暗自鬆了口氣。
看來,周彪的死,對節帥而言,利大於弊。
幕僚剛退下不久,暖閣外便傳來一陣刻意放輕、卻又帶著幾分急切與媚態的腳步聲,伴隨著一股濃烈卻不失雅致的脂粉香氣,瞬間彌漫開來。
“節帥!”
一個嬌滴滴、帶著無限委屈和驚恐的聲音響起。
珠簾晃動,一道窈窕的身影如弱柳扶風般闖了進來。
正是李燁的嫡母,王氏。
此刻的王氏,與李燁記憶中那個刻薄狠毒、高高在上的主母判若兩人。
她顯然是精心打扮過,穿著一身桃紅色的宮裝襦裙,外麵罩著半透明的輕紗,勾勒出豐腴動人的曲線。
烏雲般的發髻上斜插著金步搖,隨著她急促的步伐輕輕晃動,折射著暖閣內的燭光。
臉上敷著上好的脂粉,描著精致的黛眉,唇上點著鮮豔的胭脂,隻是那雙原本刻薄的眼睛,此刻卻盈滿了淚水,如同受驚的小鹿,楚楚可憐地望著樂彥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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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路小跑進來,仿佛被巨大的恐懼追趕著,撲到樂彥禎的軟榻前,竟不顧身份地雙膝一軟,跪伏在地毯上,帶著哭腔道:“節帥!節帥您要為妾身做主啊!那……那李燁小畜生……他……他殺了周將軍!嗚嗚嗚……”
她仰起頭,淚水恰到好處地滑過精心修飾的臉頰,梨花帶雨,我見猶憐。
她刻意挺起飽滿的胸脯,薄紗下的肌膚若隱若現,帶著一種成熟婦人特有的誘惑。
樂彥禎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王氏的心思,他洞若觀火。
周彪一死,她這個依靠姘頭才在魏博立足、甚至覬覦李家財產的婦人,瞬間失去了最大的依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