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薄霧尚未散儘。
柳明姝帶著一份謄抄得工工整整的捐輸名錄,步履沉穩地踏入了略顯空曠的刺史府前堂。
她依舊是一身素雅襦裙,發髻簡單挽起,隻簪一支白玉簪,通身上下並無多餘飾物,卻自有一股沉靜乾練的氣質。
李燁正在與趙猛、劉闖等人議事,聽聞柳明姝求見,眼中閃過一絲訝異,隨即立刻道:“快請!”
柳明姝步入堂中,對著李燁盈盈一禮:“民女柳明姝,見過使君。”
“柳娘子不必多禮。”李燁抬手虛扶,目光落在她手中的卷冊上,心中已有幾分猜測,但仍問道:“柳娘子此來是?”
柳明姝直起身,雙手將卷冊奉上,聲音清晰而平穩:“回稟大人。經昨日濮州柳、陸、陳、王、孫、李、趙七家共議,感念大人誅賊安民、再造濮州之恩德,願略儘綿薄,共襄義舉。此乃各家認捐糧秣錢帛之數目,請使君過目。”
她微微一頓,補充道:“首批粟米、乾草,三日內便可陸續運抵府庫。”
李燁接過卷冊,目光飛快掃過上麵一行行清晰的數字:粟米總計五千餘石,錢一萬餘貫,乾草近四萬束……饒是他心誌堅韌,此刻握著卷冊的手指也不由自主地收緊了幾分,一股巨大的、沉甸甸的暖流猛地衝上心頭!
這不僅是救命的糧餉,更是濮州本地最核心的士紳階層對他這個外來者,最關鍵的初步認可!
是真正立足的基石!
“好!好!好!”
李燁連道三聲好,素來沉靜的臉上也忍不住綻開激動之色,他看向柳明姝的眼神充滿了毫不掩飾的激賞,“柳娘子!此乃雪中送炭!解我燃眉之急!李燁代濮州軍民,謝過柳娘子,謝過七家高義!”
他鄭重地抱拳一禮。
柳明姝側身避過,忙道:“使君言重了。此乃我濮州士紳分內之事。家祖亦言,守土安民,需上下同心。”
“上下同心……”李燁咀嚼著這四個字,目光灼灼地看著柳明姝,“柳娘子深明大義,見識卓絕,更難得有此斡旋之能,化乾戈為玉帛。”
他心中一個念頭瞬間成型,變得無比清晰堅定。
他不再猶豫,朗聲道:“柳明姝聽令!”
柳明姝微微一怔,隨即肅容垂首:“民女在。”
李燁的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響徹前堂:“濮州新定,百廢待興,糧秣錢帛乃維係根本之命脈!今特擢升柳明姝,領‘度支曹事’,總攬濮州一應倉廩收支、糧秣調度、軍資調配!秩同參軍!賜‘糧秣通判’印信,府庫出入,悉聽裁斷!”注:唐代州縣設司倉參軍掌倉廩,李燁新設“度支曹事”以示革新,實權更大)
此言一出,不僅柳明姝愕然抬頭,連一旁的趙猛、劉闖等人也麵露驚色!
這官職雖無朝廷正式任命,但在李燁掌控下的濮州,這“度支曹事”便是實實在在掌握著錢糧命脈的實權位置!
竟委於一女子之身?
縱然是柳家嫡女,也太過驚世駭俗!
柳明姝心中更是掀起驚濤駭浪。
她雖料到李燁會有所表示,但絕沒想到竟是如此重托!
這已不僅是信任,更是一種巨大的責任和……風險。
她看著李燁那雙深邃而充滿期許的眼睛,在那目光裡,她看不到絲毫的輕慢與試探,隻有純粹的信任和一種開拓者不拘一格的魄力。
一股從未有過的熱流在胸中激蕩。
亂世之中,女子之身,竟也能執掌如此權柄?
她深吸一口氣,壓下翻騰的心緒,沒有半分推辭與怯懦,迎著李燁的目光,屈膝深深一拜,聲音清越而堅定:“明姝……領命!定當竭儘所能,不負使君所托!”
這一拜,拜的不僅是權位,更是知遇之恩,是亂世中一份沉甸甸的擔當。
李燁眼中讚賞之色更濃,他隨即轉向趙猛、劉闖等人,聲音沉穩有力:“傳令!濮州府衙、六曹功、倉、戶、兵、法、士)及各縣衙,即日起征辟賢才!凡柳、陸、陳、王、孫、李、趙七家子弟,有才學、通庶務者,經柳參軍與劉闖考核,可優先錄用為吏,分掌文書、倉廩、戶籍、工役諸事!另,城中其餘士紳子弟,有才者亦不拘一格,量才錄用!”
這一道命令,如同春風化雨。
啟用本地大族子弟為吏,便是將他們的利益與濮州新政權捆綁!
是安撫,更是融合!
趙猛等人瞬間明白了李燁的深意,轟然應諾:“遵命!”
消息如風般傳開。當柳明姝手持那枚新刻的、還帶著木屑清香的“糧秣通判”印信,在一隊牙兵護衛下,首次踏入濮州府庫大門時,所有輪值的府吏、倉丁,無不屏息垂首,眼神中充滿了敬畏與不可思議。
這位年輕的柳家娘子,一步登天,已然握住了這座城池最根本的命脈。
數日後,濮州北門外。
朔風卷起地上的殘雪和枯葉,打著旋兒。
一輛青布帷幔的馬車靜靜停在官道旁,拉車的兩匹健馬噴吐著白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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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承業一身深紫色宦官常服,外罩玄色大氅,清臒的臉上看不出太多表情。
李燁親自相送,趙猛、劉闖、以及新晉的“度支曹事”柳明姝等一乾核心文武皆在。
“送君千裡,終須一彆。張公一路保重。”
李燁抱拳,言辭懇切。
張承業微微頷首,目光緩緩掃過李燁身後略顯單薄卻已初具雛形的班底,尤其在柳明姝身上停留了一瞬,眼神深處掠過一絲難以言喻的微光。
他看向李燁,臉上浮起那種慣有的、仿佛用尺子量過的淺淡笑意:“李防禦使留步。濮州諸事,雜家看在眼中。安民有方,納士有度,更難得……知人善任。”最後四個字,他咬得略重,目光似有若無地又瞥了柳明姝一眼。
柳明姝感受到那目光,眼觀鼻,鼻觀心,姿態恭謹而沉靜。
張承業收回目光,看著李燁,聲音放低了些,如同耳語,卻字字清晰:“防禦使少年英傑,誌向遠大。然這天下,終究是大唐的天下。濮州雖暫安,四境皆虎狼。望你……好自為之,善守此土,勿負朝廷。”
他刻意在“朝廷”二字上加重了語氣,眼神帶著一種深沉的審視和告誡。
李燁神色不變,迎著他的目光,抱拳深深一揖,語氣鄭重:“張公教誨,李燁銘記於心。守土安民,乃臣子本分。李燁在濮州一日,必保此城不失,靜待王師,不負天恩!”
回答得滴水不漏,既表明了立場,又暗示了姿態,更點出了底線。
張承業臉上那淺淡的笑意似乎真切了一分,點了點頭:“如此甚好。雜家此番歸去,定當將濮州情狀,李防禦使之忠勤,據實上奏陛下與諸公。”
說完,不再多言,由小宦官攙扶著,踩上腳凳,登入馬車。
車簾落下,隔絕了內外。
車夫揚鞭,輕喝一聲,馬車緩緩啟動,轔轔向北,在官道上漸行漸遠,最終化作一個小黑點,消失在蒼茫的原野儘頭。
目送馬車消失,李燁挺直的身軀依舊立在寒風中,良久未動。
張承業走了,來自成都那根無形的線暫時鬆開,但他留下的那句“勿負朝廷”卻如同一個沉甸甸的烙印。
李燁的嘴角,緩緩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
朝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