濮州校場。
趙猛那炸雷似的粗嗓門,此刻正以一種近乎暴躁的精準,切割著校場上混亂的人流。
“都他娘的給老子站直了!腰裡彆著那玩意兒是擀麵杖還是燒火棍?拿穩了!”
趙猛蒲扇般的大手猛地拍在一個新兵幾乎要脫手的木槍杆上,那新兵一個趔趄,差點栽倒,引來周圍一片壓抑的哄笑。
趙猛豹眼環睜,吼聲蓋過了所有雜音:“笑?再笑老子讓你抱著石鎖笑到天黑!你!”
他粗壯的手指戳向另一個身體還算壯實,眼神卻畏縮閃爍的降兵,“縮頭縮腦的,你當你是王八下蛋呢?頭抬起來!胸挺出來!戰場上你這熊樣,第一個被捅穿的就是你!”
那降兵被罵得一哆嗦,下意識地挺直了腰背。
校場被粗暴地劃分出涇渭分明的幾塊。
一側是穿著破爛、麵黃肌瘦的流民,他們笨拙地揮舞著削尖的木棍,模仿著刺殺的動作,腳步虛浮,隊列歪斜。
另一側則是劉勳留下的降兵,人數不少,大多帶著一股子兵油子的滑溜和桀驁,眼神裡混雜著警惕、觀望和不甚服氣的怠惰。
隻有最核心那一小塊區域,氣氛截然不同。
二百多名跟隨李燁從魏博死地殺出來的牙兵,身披雖陳舊卻擦拭得鋥亮的甲片,如同磐石般佇立。
他們沉默地持著真正的長槊,眼神銳利,動作整齊劃一,每一次刺擊都帶著破空的銳響,每一次步伐挪移都如同鐵流湧動,一股經曆過血火淬煉的森然殺氣無聲地彌漫開來,壓得旁邊兩股新兵幾乎喘不過氣。
那是百戰餘生的烙印,是真正見過地獄的證明。
“看見了嗎?”
趙猛的聲音陡然拔高,如同重錘敲擊在每一個新兵的心上,他指著牙兵方陣,“這才是兵!不是你們這群沒骨頭的軟腳蝦!老子不管你們以前是刨地的還是當土匪的,到了這兒,就給我把骨頭裡的那點鐵氣榨出來!練!往死裡練!練到能像他們一樣,把對麵的狗頭當西瓜戳!”
粗糲的吼聲和著沉重的腳步聲、木槍破空聲、新兵吃力的喘息聲,混雜成一股原始而充滿力量感的洪流,在濮州城下激蕩回響。
這是新生的骨骼在艱難地生長,是李燁立足此地最根本的依仗。
與此同時,刺史府後衙臨時辟出的庫院,卻彌漫著一種截然不同的、緊繃而精細的氣息。
這裡聽不到震天的喊殺,隻有紙張翻動的嘩啦聲,算珠碰撞的劈啪脆響,以及壓抑著的、小心翼翼的彙報聲。
“防禦使大人,這是東城陸家、鄭家等七家今日認捐的糧冊,計粟米兩千三百石,乾草四萬束。”
一個留著山羊胡、身著青色綢衫的賬房先生,恭敬地將一疊墨跡未乾的賬冊捧到李燁麵前。
他身後跟著幾個同樣打扮的管事,個個垂手肅立,眼觀鼻,鼻觀心,大氣不敢出。
空氣中飄散著新墨和陳年米糧混合的奇特氣味。
李燁沒有立刻去接那賬冊,他端坐在一張硬木圈椅上,指節有一下沒一下地輕叩著光潔的桌麵,發出篤篤的輕響。
這聲音在過分安靜的庫房裡顯得格外清晰,每一下都仿佛敲在那些管事的心尖上。
他目光平靜地掃過眼前這幾位濮州城內數得著的糧商代表,那平靜之下,卻蘊含著一種剛從屍山血海中踏出的將領所特有的、令人骨髓發涼的威懾力。
無需言語,僅僅是存在本身,便足以讓這些精於算計的商賈們背脊生寒。
“嗯。”
李燁終於淡淡地應了一聲,抬手接過賬冊,卻並未翻閱,隨意地放在桌角。
他抬起眼,目光如實質般壓向那幾位管事,“濮州新遭兵燹,百廢待興,賴諸位深明大義,慷慨解囊,助我安民守土。李燁在此謝過。”
話語客氣,但語調裡沒有半分暖意,更像是一種不容置疑的宣告。